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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出小巷，我雇了一辆马车和舒雅公主去大佛寺上香，身上带了不少银两，平日在宫里没处花，今天总算找到机会了。　　外面的马车自然不比宫里的马车坐着舒适，一路颠簸小半个时辰才到沉湘山脚下，舒雅公主下车的时候头晕眼花的，快要吐了。我扶着她站了好一会儿才缓和过来，果然是金枝玉叶身娇肉贵呀，不像我这种皮糙肉厚的，一点事都没有。　　上山的台阶千余级，有好些抬步撵的健壮劳力在山脚下向行人兜揽生意，送上半山三钱银子，送上山顶五钱银子。我原本想和舒雅公主坐步撵上去，可她执意不肯，非要自己走上去才显得诚心。没办法，我只能陪着她慢慢走，三千级石阶爬了将近一个时辰，到山顶时已经快到中午。这时候太阳正当中天，正是开始发威的时候，到处都是火辣辣的热气，连一丝风都没有。两个人都累坏了，扶在木栏边上喘着粗气满身大汗。不过立在山顶上凭高远望，大山处郁郁苍茫重峦起伏，市井处规格严整蔚然成景，倒是一派难得的好风光。　　这时候入寺上香的人并不多，一进门就遇上一个小沙弥，先布施了一笔不菲的香火钱，然后就领着我们到各个殿处参拜。佛寺里面古木参天，檀香袅袅，小径旁边散乱堆积着落叶，青灰的石板上龟裂着沧桑的痕迹，走在其间顿时暑气消散，一股清幽之意油然而生，原本浮躁的心也静了下来。我小时也跟着我娘爬过石阶，但终究没能上到山顶，也没进过这大佛寺。回想起有些惨痛的记忆，一时间悲从中来，心底有些郁郁的怅然。　　从文殊殿一路拜上玉皇殿，舒雅公主焚香入鼎，跪地参拜，动作一丝不苟，十分虔诚。我也跟着她一一上香参拜，只是不知道自己拜的是什么。想了想，就当是替我娘拜的吧，虽然她已经不在了。　　拜完一圈回到正殿，宏大的宫殿幽深肃穆，四周青烟袅袅，正中供奉着佛祖金身。小沙弥让我们在偏殿稍候，说是住持正在那里会见贵客，等一会儿才能让我们过去。我和舒雅公主倒也不急，便在偏殿坐着等候，只是不知那正殿里是什么贵客，竟然连住持大师都惊动了。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小沙弥过来，说是可以去正殿参拜了。我们沿着白石铺就的台阶从侧路上到正殿，恰好看见住持大师在不远处送客，只见那是两位贵客，一青衫一白袍，一中年一青年，都只是背影。我凝目看了一会儿，怎么觉得那个青衫的背影有点像李言默？然而还不等我看清，他们就转过拐角，消失不见了。　　小沙弥站在殿门旁边合手念佛，说我们可以去上香了，只要在佛祖面前虔诚许愿，愿望就一定能实现。　　舒雅公主问我在看什么，我连忙收回目光说没什么，跟着她一起进殿上香。跪在蒲团上拜了三拜，舒雅公主双手合十，闭上眼睛虔诚地许愿，细长的眼睫轻阖着，淡然沉静的脸庞似乎笼罩着一层圣洁的光芒。我跪在蒲团上只是默默地看着她，轻笑着，却没有许愿。因为我已经没有什么愿望可许了。许下愿望却永远都不可能实现，会让人更难过。而且我自知罪孽深重，佛祖不惩罚我就已经很好了。　　睁开眼睛，舒雅公主看到我正看着她，微微一怔有些疑惑。我连忙笑道：“我早就许完了，你许的什么愿呀，要这么久。”　　舒雅公主移开目光没有说话，只是原本沉静的脸旁浮起一抹可疑的红色。我笑了笑也没有再问。　　离开大佛寺，下山又是三千级石阶，早已到了午后，日头正毒辣。这次舒雅公主不反对了，我们坐着步撵下山，一路摇晃着空空的肚皮，两个人都饿坏了。坐着马车回城，我很想去明月楼喝铁老头酿的醉月，可惜担心被人发现了暴露行踪，于是只好作罢。随便挑了一家看着还不错的酒楼，名叫“画堂春”，外观古朴内里精致，十分干净整洁。没上二楼雅间，我和舒雅公主就在大堂里坐着，靠窗边的位置，还能观赏远处骊水河上来来往往的游船和画舫。　　跑堂的小二肩膀上搭着一条雪白毛巾，手脚利落地倒上茶水，满脸堆笑，“二位客官看起来不熟呀，可是初来我们酒楼？”　　我笑着点头，“小二哥，你们这里有什么招牌菜？我们对这里菜色不熟，你看着有什么好的给推荐几个。”　　“好来您呢！我们这‘画堂春’最有名的招牌菜就是桃脂鲑鱼和蟹黄虾盅，您可一定要尝尝，保管您一吃就忘不了，下次还想来！另外今天的仔鸡和生蚝也不错，再来个冰糖湘莲和荷叶莼菜汤，这大热天的吃着最下火，您瞅着怎么样？”　　“就点这些吧，再来一壶上好的竹叶青。”身上带了不少银子，我自然底气很足，招呼道，“只是快一些，我们都饿了。”　　小二乐颠颠地连声称好，转身退下去了。舒雅公主目光紧随着小二离去，然后静静坐在那里，不时扫我一眼，又看看旁边正吃得热闹的食客，深潭般的眼睛亮亮的，带着丝讶然的笑意，似乎无一不惊奇。　　不一会儿菜就上齐了，香味扑鼻卖相好，盘碗也精致。我拔开酒壶塞子给舒雅公主斟酒，又自己斟了一杯，白瓷酒盅衬着淡青色的酒液清澈透亮，浓香醇厚，果然是上好的竹叶青。舒雅公主也不推辞，两人对饮一杯，相视一笑。　　“酒逢知己千杯少，是这种感觉吧？”舒雅公主抿起唇角，清亮的眼睛直望着我。　　酒液入喉，绵甜温厚，又有种辛辣的感觉一直蔓延到心间，热乎乎的。我笑着看她，“应该是。”　　一边喝酒一边下箸，两人偶尔交谈几句，都吃得很尽兴。虽然这里的菜色未必能赶上宫里的御膳，但是因为饿了一上午，又是初次品尝的新鲜，所以觉得格外好吃。　　用过午饭过后，离开夜市的时辰还尚早，我们一路在大街上闲逛着，见到什么好玩新鲜的东西就停下看看，倒也十分有趣。　　在一家首饰铺子里，我挑了一支珠钗还有一只镯子，是要送给长云和长秀的。虽然宫里这些东西多得堆成山，但那些都不是我的，虽然这银子也不是我的，但到底是我用心挑的，也算是一份心意吧。珠钗是送给长云的，银丝镂空的钗身微微弯曲呈弧形，钗头攒丝六瓣梅，每瓣镶嵌着一颗圆润的珍珠，十分漂亮。沉甸甸的翡翠镯子是送给长秀的，小丫头是个财迷，觉得什么都是沉甸甸的好，我让看店的老板娘给挑了个最重的。　　最后要价是二十六两，按照货色来说不算离谱，但我还是唾沫横飞地和那个老板娘侃了半天价。最后老板娘割肉似的让了我一两银子，弄得我心情很好。　　将包好的东西塞进袖里，我和舒雅公主走出门外，她对我讨价还价的行径很不齿，觉得很不风雅，有失体面。我忍不住笑了起来，难怪她刚才站得离我远远的，一副不认识我的样子。要是在平时，一块大银躺在地上我都懒得捡，之所以砍价，只是觉得好玩罢了。不过面对舒雅公主这个深入到思想道德修养层面的深刻问题，我还是板起脸孔正经严肃地说道：“这位公子，在你眼里，一两银子算不上什么，可是对于平常百姓来说，这一两银子却是个大数目。比如在凉州，一两银子足够一个小康之家一月花费。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老百姓的日子都是从一分一毫里省下来的，每一厘都要花在刀刃上。奢侈铺张讲排场，那是富裕人家才有的做法，这世上不是人人都像你一样，天生吃喝不愁。”　　舒雅公主脸上红了又白白了又红，清亮亮的眼睛淡淡斜了我一眼，微哂道：“说得好像你愁似的。”　　我仗着自己面皮厚，笑得大言不惭，催促她走快一些，结果没走几步她又停下了，盯着一个卖桃核的小摊拔不出眼。市井里面到处都是能人异士，像这些桃核不过拇指大小，却雕刻成各种模样千般变化，颇具情态。舒雅公主挑了几个拿在手里，也像模像样地跟那卖桃核的白胡子老汉侃起价钱，逗得我直笑。　　“爷爷，您看我买了三个，便……便宜一些吧。”舒雅公主脸庞微微泛红，眨巴着大眼睛可爱得不行了。　　“这位小公子可真会说话，就冲你喊我一声‘爷爷’，也一定要给你便宜些！”老汉笑得满脸褶子都乐开了花，“拿着吧，就要两个的钱，这个当爷爷送你了！”　　舒雅公主抿齿一笑，“多谢！”　　我默默地在一旁看着，只觉得眼前这一幕异常的温馨。满脸慈祥的老汉和他们的公主在一起有说有笑，就好像真的是一对祖孙一般亲切自然。　　之后的一路走走停停，两个人手上拿满了东西，面具骰子蝴蝶风筝一套狼毫笔鼻烟壶还有一个琉璃花磁枕。舒雅公主眼睛亮晶晶的，脸庞兴奋地发红，一路上看到她很多笑容，难得她能这么开心。　　最后走累了，我们找了家茶馆进去歇脚，叫了一壶碧螺春慢慢地品着，楼下大堂里还有一个说书的老儿正在兴致勃勃神采飞扬地讲着“伍二秀才气死兵”的新鲜段子，逗得满堂哄笑不已。　　舒雅公主抿了口茶水，半晌，定定看着我说道：“我从没有想到原来宫外这么有趣，都不想回去了。过了今天，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来这里。”　　“没关系呀，等你嫁了驸马以后，就让驸马天天陪你……”安慰的话脱口而出，我忽然间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顿时咬住嘴唇看着她，神情有些歉疚。　　她看着我微微一愣，深潭般的眸子晃了几晃，嘴唇紧紧抿起，继而偏开头望向窗外，没有说话。我心下里把自己骂了一顿，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好不容易带她出来开心一下，这下可好，又被我搅合了。想着说一些好玩的事和她搭话，结果她有一句没一句地答着，再没有先前的兴致了。一时间我也有些意兴阑珊，觉得原本那些有意思的事又变得不是那么有意思了。　　两个人相坐半晌，舒雅公主忽然抬头，静静地看着我，露出一个明媚灿然的微笑，“没有驸马不要紧，记得你有空了，还要带我出来玩。”　　我看着她明媚的笑容，一时间心里开满一朵一朵小巧的花，暖融融的，微风和煦。于是抬起嘴角轻声地笑，“一定！”　　夜色渐浓的时候，华灯初上。我们起身离开茶馆，一路往东边平安集市行去。现在正是夜市上最热闹的时候，远远地就能看到那边一片灯火璀璨，骊水河畔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香喷喷的肉包子哎，皮薄馅大，一咬一口汤——”　　“瞧一瞧看一看啦！汀州快马刚到的西瓜，保证沙瓤汁水多，不甜不要钱！”　　“千红阁新出的胭脂，这位大哥，您闻闻这清雅的香味，还不给大嫂带一盒？”　　……　　我和舒雅公主一边走着一边四处乱瞧，到处眼花缭乱的，应接不暇。两个人故意没吃晚饭，便是为了那些地道的街头小吃，什么蟹黄包羊肠汤芝麻卷双色糕荷叶孜然葱拌面……走一路吃一路，两人抹着油嘴笑呀闹的，肚皮圆溜溜的，涨得难受。　　忽然间舒雅公主在前面停下，我一个不及撞到她身上，连忙收住脚步，问她怎么了？　　“坏了，我把瓷枕忘在茶馆里了！”她眉目间有些着急，“那是我买给母后的，里面可以放安神的药草，夜里有助于睡眠。”　　我想着那家茶馆离夜市也不远，于是拉着她走到一处石桥边上，把手上东西都堆到她怀里，让她在那里等我，我去去就回。千叮万嘱让她不要乱跑，一定等我回来，她答应了。后来我废了半天功夫终于找回那个瓷枕，连忙飞跑着赶回桥边，看到她还站在那里，顿时一颗心落回实处。还好没把她弄丢了，要不然我的麻烦可大了。　　然而令我没有想到的是，短短一盏茶功夫不见，舒雅公主却像是变了个人似的。脸上的笑容不见了，细长的蛾眉深锁，深潭般的眸子里有些变幻莫测，时而亮得惊人，时而晦暗如墨，令人琢磨不透。我有些莫名，拉着她继续逛夜市，结果她兴趣缺缺，漠然摇了摇头，说是累了，想回宫了。　　于是我叫了马车，吩咐着往皇宫方向赶去。坐在车厢里，舒雅公主默然无声，只是两手抱着膝盖坐在那里，整个人看上去有些发怔。我也没再打扰她，只是有些担心，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会变成这样。后来到达约定地点，我们又换上宫里的马车，一路无惊无险地回宫了。　　悄悄把舒雅公主送回碧兮宫，我转身就走，结果被她叫住了，沉默半晌，说想让我留在那里陪她。　　我想了想便欣然答应了。　　虽然猜到她是有心事跟我说，但我没有想到竟是这般严重的事。就在这天晚上，不过那一盏茶功夫，我们大华的公主把她的心弄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