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蝶生平头一回知道,原来阿月仔对我还是挺温柔的。蝴蝶君摸摸隐隐发疼的下巴,心有余悸的想。 原来不解风情这椿美好的品质,是男女通用的。公孙月以扇遮去面上忍俊不禁的笑容,暗忖。 也不知道是药起了作用,还是练无瑕的灌药手法太粗暴活活把人给疼清醒了,总之一剑封禅终于浊而重的抽了口气,眼皮动了动,露出一线瞳仁,堪堪将要清醒的样子。练无瑕气只松了半口,不料他忽然扣住她的后脑用力往身前一带,愕然之际不及挣扎,居然就这么栽到了他身上。她当即双手撑住欲重新站起,却听到公孙月恰如其分的一声咳嗽。 “二位慢忙,我俩就先告退了。”红衣美公子含蓄的笑着,一把扯走了蝴蝶君之余,还不忘识趣的带上了门。 展眼偌大的空间便仅余二人,练无瑕颇觉无措的回眼,这才发现一剑封禅正看着自己,眉心皱得很紧,褐瞳深烈,似隐着燃天之火,嚣狂而无望。两人靠得委实太近,她被这样的目光慑住,不由得合了合眼。 她却全然忘记了挣扎。 哪怕是当日她为受伤的他驱毒敷药时,两人的距离似乎都没有如此近过。近到一剑封禅可以清晰的看见她每一根长而微卷的睫毛,清润莹洁的肤色,甚至还有隐约于萍水纱下的玲珑唇线。 虽然是紫发,练无瑕的眉睫却是极嫣然明粹的朱红,眉线很细,是真正的蛾眉,长且婉转的弯飞入鬓,仿佛最绝妙的画师精心描画而出的胭脂薄痕,不浓不淡,却自是致命的妩丽媚色。平日里是舒展是轻蹙,总是柔情丛生的楚楚之态。 即使一直蒙着有隔绝神识之效的萍水纱,但见过练无瑕的人无一否认她是名举世罕有的美人,一剑封禅一直很清楚这点,甚至还当着练无瑕的面夸赞过她的漂亮,却从未有一刻如当下这般清晰的体会到这一事实。轻扣住她后脑的手指不觉抬起,虚空临摹着她冰凉如丝的头发,在耳后的系带处定住,轻轻一触。 她没有任何防备,只要他稍稍用力,便可将那碍事的劳什子扯下。 “我曾立下天人之誓,一辈子不会摘下这萍水纱,除非将来有人替我把它摘下。” “你就能正脸见人了?” “最重要的是,我就得爱上、嫁给那个人,道心不灭,至死不改。” “你是吞佛童子,而我……是魔胎。” “倘若异度魔界解封,会有什么后果?” “灭世之劫。” 似乱云凌风,如奔马飞鬃,回忆在脑海中纷至沓来,最终归结于一句话——“重视一个人,就重要她的命。” 这是蝴蝶君请求他破金封救公孙月时所说。 你到底想做甚? 一剑封禅无声的质问着自己。 她,正而又正的仙道传人,美貌绝伦,慈悲纯明,志向高洁,前途有着无限远大的可能。而你,不过是一个自保不暇的江湖剑客,连第二天太阳出山头后照到的那个还是不是自己都心里没底,居然还奢望着耽误这样一个好姑娘的一生? 你一个人入了这地狱还不足,带累了剑雪,殃及了蝴蝶君和他的情人。这么一条烂命,已经带摧了这么多人了,居然还不知足?你自命是人邪,便要连情义廉耻都一应抛掉?拖这么一个心窍都没长全的傻姑娘下水,你还是个男人? 手指悄无声息的撤了开去。 练无瑕带着几分不自知的虚弱睁眼,正与一剑封禅的目光相对。依旧是熟悉的面容,不知为何,此刻对方的神态让她觉得颇为陌生,似是热烈似是迷茫又似是痛苦,但又似乎什么都不是。被如此注视着,她似乎应该说些什么,她也确实觉得自己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明白到底该说什么。 先开口的却是一剑封禅。“适才冒犯。”他说。 适才,冒犯。 练无瑕恍恍惚惚的记起,这是当年初见,他冒失撞见在湖中沐浴的她时,所说的第一句话。 她背对着他坐起身,却有几缕丰沛漫长的发,因着适才的倾身而由背后流泻而下,在一剑封禅的衿间牵连不去,冷香沉潜,百转千回:“你有事隐瞒。” 冗长的沉默拉伸为益发沉默的冗长,练无瑕耐不得,回头,目光逼视:“回答我!” 一剑封禅曲肱而枕,眼睛透过屋顶望向不可计的苍穹,神色俨然自嘲,又分明是无可奈何的疲惫:“我记得你说过,若我与对手只有一方可活,你站在我这边。但是,若有一日我成了祸害苍生的魔头,你还会站在我这边?” “我且问你,此刻你的眼中看到的是谁?” 她看到的自然是一剑封禅,可若是下一刻他变成了吞佛童子,她看到的又是谁?一体而双重人格的他,究竟算是一剑封禅,还是吞佛童子,还是一个天地不容的怪物? “你。”练无瑕不假思索的选择了第三个答案。 一剑封禅怔了怔,平声道:“若是我变成另外一个人呢?” 练无瑕纤秀的眉一横,室外夜色昏沉,室中灯火昏黄,惟她的眼眸清明:“造化万端,惟道恒一——变化成何种模样,拥有怎样的名号,你就是你,我眼中所见惟你。” 还真是练长生式的回应啊……一剑封禅应是觉得好笑的,于是他果真笑了起来:“你刚才的提议不错,既然都有了主意,就去施行。这里是佛门清净地,你一个外来女客,深夜留宿不便吧?” 追杀吞佛童子的急先锋终是肯定了自己联合诸派围剿魔物的提议,公事公办,大义为先,练无瑕理应满意,可潜意识中就是隐隐觉得,此时此境,对方最不应说的便是公事。她自幼练就了一应万物皆不执着的本能,既无从分辨深心之处某种类似于失望的情绪从何而来,便不再深想,只下意识的端肃了自己的仪态:“你能如此想,很好。然眼下当务之急,是另一件事。” 比起道门先天妙严垂光的仪容,一剑封禅更偏爱她少女情态的模样,鲜活,幽温,柔软,是浅怒薄嗔也好,是眉敛轻愁也罢,皆是好看得与所有世人毫不相干。不似此时,虽美而威严,却宛如一尊镂刻得精细入毫厘的玉像,了无生气:“何事?” “你可知剑雪在何处?”她写道。 一剑封禅借着手臂的支撑,坐起身。 这算什么呢?他自问道,一个未生已死之人,摊上一段未言已了之情,已够惨淡了。临了临了,居然还要吃一坛剑雪的干醋,天老爷,你至于这么恨我吗! “不知。”他说的是实情,从黑暗之间救出他之后,剑雪留了句“有要事处理,过后会合”便不知所踪。他二人虽为倾心相交的知己,然彼此仍保留有私人的空间,对方不愿告知之事,另一方自然不会追根究底。 “可你二人交情匪浅,”练无瑕琢磨着措辞,剑雪显然遭逢了某种变故,可一剑封禅重伤未愈,她不欲令他做徒劳的忧心,“你可有线索?” “交情匪浅?”纵然心境颓唐,不知何故,一剑封禅依旧觉着这四字说不出的刺耳,“我与剑雪是交情匪浅,可于你未必。就算我有他的行踪线索,我与你的交情,有到这样无话不谈的地步吗?” 自己与剑雪只是君子之交,不信一剑封禅不知。这都到了什么时候,还要吃这种莫名其妙的干醋么!练无瑕眉梢微立,又强令自己平静下来:“我必须寻到他,你当真不知?” 好个必须寻到!对他便是苦苦寻找,对我便是爱答不理,厚此薄彼得连盲眼人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一剑封禅心头的无名火烧得不住:“那你便去寻他,在我这里磨蹭作甚!” “你真是莫名其妙!”练无瑕忍无可忍的立起,衣袖一拂震开木门,头也不回的冲了出去。 公孙月与蝴蝶君站在廊下赏玩月色,他们本以为练长生这回在人邪房中留宿定了,谁想不过两刻的功夫,便听门被扇得吱哟响,练长生风一般的冲出,云色白鹿伏跪在地待她上背,竟似是要负气离开的情状。 “练道长止步!”公孙月忙追了过去,“夜深霜寒,不如暂住一宿,明早再动身?”虽然不知道两人为何不欢而散,不过当务之急还是赶紧留人。话说回来,人邪跟一名哑女也能吵得不欢而散也是本事——公亲果然难当,过往和蝴蝶君每每发生争执,真是辛苦了劝架说和的六丑废人。 “有要事处理,美意谢过。”练无瑕坚决推辞。 见她心意已决,公孙月无奈,却蓦地心念一动,问道:“公孙月有一难题困扰于心,可否请练道长赐教。”她注视着女冠面纱也掩不住的年少容颜,“假设你深爱之人迷失本心,化身为祸害苍生的魔头,你该如何自处?” 练无瑕一凝。月朗霜浓,映得她的侧脸清寂似枯雪。 若有一日,深爱之人成了祸害苍生的魔头……可从无深爱,又何谈假设? “阻止他、封印他,替他赎罪。”思绪似石火电光,她骤然写道。不待公孙月品评,她已飞身落于青崖背上,几个起落间云涌雾隐,便消失在了僧院高墙之后的茫茫夜色。 公孙月站了一会儿,方才回转进禅室,将适才的对话转述与一剑封禅和蝴蝶君听。蝴蝶君听罢,眉飞色舞的向着一剑封禅道:“看不出来啊青脸的,你这么杠的人竟然还拐来个死心塌地的红颜知己哟!” 出乎意料的,一剑封禅却是狂笑:“红颜知己?替我赎罪?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紧闭了双眼,笑得身体颤抖个不住,“我?赎罪?哈哈哈哈!” 蝴蝶君微感不对:“一剑封禅,你笑什么呢?” “我在笑……”一剑封禅的声音忽然变了,低沉,若有若无的眩惑与冷嘲,“魔,需要赎罪吗?”双眼疾睁,眼瞳冷金,发如流焰,朱冠雪衣,已是最冷残狂傲的魔者之姿。 “吞佛童子!”在公孙月的惊叫声里,蝴蝶君的手按上了腰间的蝴蝶斩。 汹涌火海似恶兽,吞没了一切也不知饕足。吞佛童子立于其间,姿仪优雅,恶意森凛。 适才与吾交手之人,女子身手不凡,男子更是难得的高手。可惜一个出手犹疑,不堪一击;一个顾虑女子,武学威力顿减五分。适才男子带负伤的女子退走,未必没有召集援兵之可能,此地不宜久留。 苦境高手如云,吾虽不惧,却也独木难支。上回定禅天替吾助阵的奇异生物,不知可有合作之空间? 吞佛童子正自沉吟,忽然有什么东西从怀里掉了出去。他心系任务,略扫了一眼,见只是一只不到婴儿手掌大小的白瓷盒,应非重要之物,便踏了过去。烟斜火烈的光影交错里,脆弱的口脂盒携着几缕不甘的凉薄的芬芳,被蔓延的魔火湮没,再无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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