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鲍丘水裹着些许寒气撞向黑龙潭口。
裴秀一脚踩进有些冰冷的河水,他舀起半瓢水,泼在自己的脸上:
“先分水!”
三十名赤膊力士扛着杩槎冲入浅滩。
三丈长的松木扎成三角架,底部坠着装有石块的篓筐,砸进河床时溅起青黑色淤泥。
用树皮编好的席子在木架上层层铺开,远望如巨鸟垂翼。
当第七具杩槎就位时,湍流硬生生被掰成两股——西侧主河道轰鸣如雷,东侧施工区的水流竟温顺下来,甚至可以隐约看到犬牙交错的河床。
“就是现在!”裴秀的铜哨刺破晨雾。
两百壮汉喊着号子踏入齐胸深的水中,肩扛的木桩在雾气里起伏如黑龙脊骨。
第一根木桩插进河床的瞬间,听见“砰”的一声巨响。
刘浑第一个抡起五十斤的硬木槌,狠狠地砸上去。
“一槌定幽州啊!”
“二槌破贼胆哇!”
号子声撞在峡谷岩壁上,惊起了飞鸟无数。
……
七月的燕山像一座烧透的砖窑。
渔阳关城上的魏军旗帜,像是被晒透了一般,蔫了吧唧地垂下来,一动不动。
关城上的魏军士卒抱着枪杆,把自己的身体尽量地藏在阴影下,以图躲避毒辣的日头。
一名士卒尽力地把脖子伸长,往城墙下面看。
“不好好值守,看什么呢?”
身后传来伯卒的轻斥声。
士卒回头,看向同乡的伯卒,“头儿,我在看水。”
“水有什么好看的?”伯卒走过来,也跟着探出脑袋,往城下看了瞄了一眼,嘴里说了一句,“小心被上头看到,到时候打你军棍。”
他倒也不是恶意,对于这个才来三个月的小老乡,平日里还是挺照顾的。
正是因为照顾,所以才会这么提醒。
士卒缩了缩脖子,看了看角楼的方向,嘴里嘟囔道:
“不至于吧?”
当官的都躲在阴凉处享受呢,自己站在日头底下就算了,一不小心还得受杖,还有没有天理了?
“啧!”
伯卒收回脑袋,看了一眼这个新兵,见对方有些不服气的模样,想要说什么,但最后还是叹气道:
“算了,跟你也说不明白,反正小心些总没错。”
作为一名在军伍里呆了近二十年的老卒,换成以前,他肯定是不愿意自己手底下有这样的新兵。
真要上了阵前,这种新兵除了送死,根本没有别的作用。
但看看四周的士卒,多半都是跟自己小同乡一样,站没站相,他也就没有心情多说什么。
幽州已经不是田校尉在时的那个幽州了,至少军中不是了。
自从田校尉(即田豫)离开幽州后,这幽州诸营,是一营比一营松废。
那些将军们,捞起钱来却是越来越不手软。
特别是坐在关口守将这个位置的,更是油水丰厚。
无论是想要出塞的商队,还是入塞的胡人,想要出入关口,这上上下下,都得打点一番。
只要打点到位,管你是谁,管你带什么东西出入,大伙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打点不到位,一根毛都别想出入。
这其实还好说,反正关口的将士,上下都能得些好处。
将军吃肉,底下的小兵卒也能喝口汤。
关键是幽州这些年没有战事,军中吃空饷的情况越来越严重,一个百人队,当官的就有胆子吃掉五六甚至七八十人。
若不然,这一次汉国来犯,军中也不会塞了这么多的民夫进来。
再看看自己这位眼睛还往城下瞟的小同乡,伯卒晃了晃脑袋,算了,反正这种事情,也轮不到自己操心。
“你到底在看什么呢?”
“水啊!头儿你没发现,这几天越来越热了么?站在这里,都快要被烤熟了。”
伯卒抬头看看天,抹了一把汗,“这天闷热闷热的,估计是快要下雨了。”
小同乡指了指下方,“我不是说这个啊,我是说,城下这个水,好像越来越少了,怪不得这么热。”
渔阳古关建在鲍丘水西岸,平日里有水汽上来,就算不凉爽,那也不至于太过炙热。
但随着水位的下降,再加上这几日日头强烈,所以感觉要比平常热了许多。
“嗯?”伯卒闻言,再次探头往下面看了一眼,“你不说我还没注意到,这水确实比往常少了许多。”
“是吧,你也觉得奇怪吧?”
“不奇怪。”伯卒摇头,“你啊,还是太年轻。这多年来,你见过有几个好年景?”
“要么大旱起蝗灾,要么大涝起水灾,要么冷得出瘟疫,根本就不让人好好过日子,这世道,难啊!”
“虽然按理来说,这鲍丘水至少再过一个月,水量才会减少,但你不知道,就在前年秋日,它还发过大水呢。”
伯卒说着,再往某个方向呶呶嘴,“前年那场大水,胡人过不来,商队出不去,听说连王使君都惊动了。”
听说自从汉军吞并了并州之后,整个大魏,就靠幽州东北边两三个关口从塞外买些马匹。
一旦关口出了问题,塞外的马匹进不来,幽州刺史王雄自然要着急。
“所以啊,这老天不正常,你能有什么办法?”
听到伯卒这么一说,让小同乡顿时就是想起了早几年家里因为蝗灾而饿死人的事,没有再说话。
“嗷呜~”
不远处传来的狼嗥声引得两人一齐转向某个方向。
“听听,”伯卒再呶呶嘴,“这世道一乱啊,什么都变得反常,连野狼都敢大白天出来叫了。”
“这些日子山下似乎来了一群狼,这段时间一直听到它们叫个不停。”
“多半是塞外的狼群流窜过来的……”
两人说了一会闲话,伯卒在离开后,想了一下,为了避免自己的小同乡被人说是值守时偷懒,还是把鲍丘水水位下降的事情上报了上去。
“鲍丘水流水少了?”
得到消息的关城守将崔梓,心道这算什么屁事?
少就少了呗,只要不缺水就行了。
换成以前,他根本不可能在意这种事情。
水少了还是好事,塞外那些胡人说不定会早些时候过来交易呢。
水多了才是坏事,真要像前年那样,王使君又得跳脚。
但现在不一样。
听说西边的那几个关口一直被汉军以及胡人轮番冲击,战事正紧。
这边虽无战事,且边塞外面还有胡人帮忙警戒,但小心一点总不会有错。
作为王雄的心腹,能呆在这个位置上,崔梓并不是只会捞钱。
平日里他还得给幽州,或者说大魏想办法输送马匹,所以能力还是有的。
只见他挥了挥手,“那就派人出去看看。”
“将军,现在么?”
“明日吧,今日时候不早了,明日一早就派人出去查探。”
“喏。”
第二日中午,天边传来了轰隆隆的雷声。
大雨如伯卒说的那般如约而至。
崔梓总觉得自己似乎忘了一件事。
直到下边的人前来禀报说派出去的斥侯没有按时回来,他才想起来:
“没有回来?”
崔梓看了看外面的大雨,“会不会是雨太大,他们在山中无法行走,所以才没有办法按时归来?”
“再等等,等雨停了,若是他们还没有归来,就再派人前去寻找。”
想了想,又嘱咐道:“多派点人,最近山里狼多。”
总不可能是被狼叼走了吧……
——
渔阳关口上游,突如其来的大雨,同样给汉军的筑坝带来了不小的麻烦。
最后一根木桩已经完成,冒雨抬着装有石头的筐篓的士卒,有人脚底打滑,连人带桩栽进了暗流中。
腰间的安全绳瞬间绷直,另一端拴在岸边的驮马背上。
马儿受惊扬蹄,竟将人从漩涡中生生拽出。
众人七手八脚地把人拖到安全处,军医扯开李三娃浸透的衣衫,胸口被安全绳勒出的血痕形似蟠龙。
“你小子命大,得亏这绳是南乡麻,千斤的东西都能拉得住!”
南乡麻绳,南乡麻袋,大汉驰名商标。
除了麻绳,这一次军中还带了大量的麻袋,在筑坝上可帮了大忙。
抓起一把药粉直接抹在伤口上,疼得士卒呲牙咧嘴。
眼看着雨越下越大,筑坝不可能再进行下去,镇东将军只得下令暂时休息。
但这场大雨的带来的麻烦还远未结束。
“将军,雨太大,后面水位肯定会抬高,如果上游再有大水下来,到时候那些桩子恐怕会有危险。”
裴秀心急如焚地找到镇东将军,说出了自己的担忧。
“派人看着桩子!一旦发现情况有变,能稳住就稳住,稳不住的话……不用强来。”
镇东将军面容依旧冷静,似乎并没有因为筑坝失败的可能而受到干扰,语气平静地吩咐。
她既然敢率军到达这里,自然不可能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水攻上。
大司马府的参谋部,也不是用来养废物的地方。
如果不给出足够的预案和推演,镇东将军回去后,会亲手把他们一个个都吊起来,用沾了盐水的鞭子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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