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贞眼里的泪啪嗒掉在地上。

“我不去。”她再次摇了摇头,睁着泪眼呢喃,“我害怕人。”

侍婢惊楞的僵住脚步,良久后,才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默默而退。

日色偏西的时候,江上无可避免的起了带着寒雾的冷风。

跳板已然收罢,船队继续缓行。

方等没有回自己的船,固执的留在昭佩身旁尽孝。

此时他起身关好进风的窗扇,就迅速坐到昭佩床边,重新捧起了药碗,“阿娘,药快凉了。”

裹着被褥,缠着抹额,正在捂汗的昭佩靠着软枕,缓缓转过脸,映入眼帘的,是方等已经干在身上,皱皱巴巴的衣衫。

和生方等时一模一样的痛苦揪起了昭佩昏乱的心,逼她露出一丝身为人母应有的关怀,“我会喝的,你快去换衣裳。”

“儿子没事,儿子年纪小,身体壮,阿娘快吃药吧。”十一二岁的少年,眉宇间已经有几分萧绎年轻时的影子,然而这只有徒增昭佩的疏离而已。

方等傻傻的错过了这点昭佩迷迷糊糊中施舍的温柔,于是昭佩的头脑很快重现一丝清明,随之复苏的,自然是残酷的冷峭。

昭佩先推开药碗,又撇回头,她不再看狼狈的方等,声音亦变得淡漠,“走。”

方等咬住泫然欲泣的下唇,“儿子不走,儿子要侍奉阿娘。”

昭佩嗤笑出声,“等你迎接我做王太妃的那天,再来侍奉吧。”

方等的脸色瞬间惨白,他放下药碗,终于还是起身拱手,“是。”

脚步声渐渐消失,又渐渐出现。

出现的,自然是柳儿和棉儿,她们一个来给昭佩敷额,一个来给昭佩擦冰冷的手心。

柳儿想起世子失魂落魄的模样,忍不住劝道,“徐娘娘,您这是何苦呢?世子真太可怜见了。”

可惜柳儿选择的时机不对。醉酒又浸冷水,头疼自然会到欲裂的程度。在这样难耐的痛苦中,是凭谁都听不进任何说教劝告的。

于是昭佩在枕上晃晃脑袋,就避而不言的昏睡过去。

当最后的晚霞也一缕一缕消失殆尽的时候,明亮的月色随之洒满江面,簇拥着其中最耀眼的冰轮。

用罢晚膳,闲来无事的姬妾们就在船中对坐吃茶,消遣苦闷。

元金风盯着夏氏敷衍后匆匆而去的背影,不禁奇怪道,“我看她总是一个人窝着,难道不怕闷么?”

袁语迟摸着自己的小腹,若有所思的垂下眼眸,“听说夏氏出身书香门第,很懂得诗词歌赋,能读会算的,自然不愁消遣。况且我总觉着,夏氏不太看得起你我,仿佛就因为你我学问浅呢。我想着,确实该多认识几个字,一则权做排解,二来更免得夜夜对孤灯。”

“那些黑乎乎的字,我看了就头疼,还是算了吧。”元金风拒绝罢,又将目光转向一言不发的王氏,仿佛很不满意她的逗留般,阴阳怪气的出声,“我们这些失宠的弃妾说闲话,怎么还有宠姬肯纡尊降贵的旁听呢?有些人本领通天,连正经王妃见了都害怕,怎么如今竟抢不过一个下奴?”

“你!”王氏气急的哽了哽嗓音,本欲发作,可又想起自己一贯摆出的逆来顺受,便猛地提起裙裾,快步离去。

袁语迟向来爱和稀泥,当好人,此刻不由劝道,“何苦与她为难?看着也怪可怜的。”

元金风露出个隐晦的笑容,凑近袁氏,压低了声音,“我就是故意赶她走呢,她在这儿,有些私话不好说。”

“什么私话?”

元金风不好意思的笑笑,颇有些尴尬神色,“我也是乱猜,要是说的不对,你可别笑我。”

袁语迟更加好奇,连忙催促道,“哎呀,我不笑你。你倒是快说呀!”

元金风左右看了看,“我有时候夜里睡不着,就自己老爱琢磨。我总是想,为什么徐娘娘会失宠。开始我觉得,是因为徐娘娘脾气不好又爱嫉妒,外面也都是这么传的。可后来王氏也失宠了,我就开始奇怪。你说那王氏惯会做小伏低伺候人,而且从不嫉妒,怎么也失宠了?”

“对啊。”袁语迟受了这番启发,不由得恍然,“你不说我还不觉得,你这一说,真是挺奇怪的。”

她顿了顿,忽然猜测道,“诶,会不会是王氏哪里得罪了夫君,但是得罪的轻,所以咱们都不知道。”

元金风否决的摇摇头,“猜错了。”

袁语迟更加着急,“你就别逗我了,快说吧。”

“我问你,徐娘娘和王氏有什么相像的地方?”

“相像?”袁语迟困惑的蹙紧眉心,前思后想,左顾右虑的继续猜测,“徐娘娘和王氏的性情容貌都天差地别,家世出身更云泥之分,她们怎么会有相像的地方呢?若硬要说有。。。一,都是女子,二,都生育过。”

元金风赞同的猛点着头,把声音压到最低,“对了,就是第二条,猜的太对了。”

袁语迟纳闷的问道,“有子嗣不是该更得宠吗?怎么反倒会失宠呢?”

“哎呀,你究竟是真傻还是假傻,连这个都想不明白?”说着贴在袁语迟耳边,窃窃私语道,“生。。。”

“啊!”袁语迟自幼生长在衣冠礼教的南方,哪里听得如此粗鲁的浑话,当即两手捂住脸,又急又气,“你怎么总说疯话?也不怕闪着舌头!”

“好了好了,我不说就是了,你有着身孕,可不能着急的。”元金风扯扯她的衣袖,“我也是闲极无聊,漫天乱想的,谁知道是真是假呢?我只是担心,你有了这个孩子,怕就更不得宠了。”

袁语迟笑着摇头,“我倒真不在乎得宠失宠。”

元金风惊奇道,“怎么可能不在乎?你不就想多陪着夫君么?”

“如今不想了。”袁语迟摇摇头,“出嫁前,我总以为嫁给谁,就会对谁有情。所以我也用过手段争宠,可如今细想起来,简直没意思透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的神态极像看孤雁时的神态,都透着某种元金风理解不了的悲怆。元金风便谨慎的试探道,“是不是,你在家的时候有情郎?”

袁语迟莞尔失笑,“怪不得都说你是野蛮的北人,我们家门禁森严,连兄妹姐弟间都难见面,到哪里去找情郎呢?”

“北人怎么了?”元金风不满的哼了一声,这才继续道,“我们北方的女子,若不喜欢夫君,便都是因为有情郎。可你既没有情郎,又不喜欢夫君,那我就猜不透了。”

袁语迟叹了口气,试图说服她,“你难道不觉得孤独吗?和夫君在一起,根本就不快乐,反而更觉得孤独,因为,他也是个孤独的人。”

“你今天怎么神神叨叨的?”元金风百思不得其解,疑惑地瞪大了双眼,“一个人才会孤独,两个人怎么会孤独呢?就比如现在,你和我在一起,肯定不孤独呀!”

袁语迟呼吸微顿,既无奈又好笑的叹道,“真是对牛弹琴。”

元金风不乐意了,“什么?对牛弹琴?人家好心好意开解你,你反倒骂我是牛。你才是牛呢,看我以后还理不理你!”

袁语迟指向自己,“我是牛,行了吧?”

“不行!”

“。。。”

侍妾们的私语笑闹声渐渐平息,惟余满江月影,空照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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