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宁眼皮也不眨一下:“你去准备吧。”
……
此前李隐舟因顾邵病耗赶赴豫章,虽早有怀疑这是一场预演的戏码,为了以防万一他仍带了一箱子急救用的器械。这一路淌得泥水淋漓,别的东西大多浸泡发霉,所幸一袋按针灸经图纸所制成的手术器械煮过以后还能勉强称手用着。
他备好一应用具,踏着熹微晨光步入凌统帐中。
凌统双目合拢,眼睫垂下,苍白的眼底一片淡漠的影。
“先生不必忙碌了。”他冷淡的声音自榻上传来,前一日的悲切虚弱都似已烟消云散,“统苟活至今,已经牺牲了足够多的人,又岂能再夺人遗躯?”
李隐舟缓步踏至其面前,垂首细看,只见其交握的双手掖在袖中,于无人处握至关节颤抖,指尖发白。
他并不揭穿青年此刻翻涌的心潮,垂首慢条斯理铺好了布帛:“人死不能复生。”
凌统喉咙微哽:“壮士纵然殒命,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岂可令其受此折辱?”
李隐舟不答这话,只哗一声揭开了窗口的长帘。
炫白的朝阳透过晨雾扑入帐中,凌统畏光地往后缩了缩,仍抗拒地皱紧了眉:“你不必再劝了。”
微带刺痛的苍茫中,一道温热的气息垂在耳畔:“可我相信烈士虽远精魂犹存。难道将军不想让他们亲眼目睹来日的胜利的吗?”
凌统沐着光的眼睫颤了一颤。
李隐舟声音压低:“公绩,用这双眼替他们看着,今日不是结束,你的前路才刚刚开始。”
前路之上,虽浴鲜血,也覆着晴光。
凌统骤然半坐起来,盲了的双眼张开半厘,眼皮深拧,似想要在黑暗之中看清什么。
“可……”
话未出口,便听噔噔几声脚步逼近,一道阔然的步风霎时擦过脸颊。李隐舟只觉一阵阴影笼上背脊,便见眼前一道利落的手刀劈开晨光,重重敲在凌统后脖上。
凌统当即软软倒下。
他回看一眼,果见甘宁干脆利落地拍着手:“废什么话,大军晌午就要拔营,你快做你的事。”
李隐舟终于忍不住:“你是真不怕他记恨你。”
甘宁反客为主往门口一站,挑眉笑了笑:“反正我在他心里是个恶人,再作恶一番也无妨。”
说这话时,他无意地抻长了腰,李隐舟才发觉甘宁素不离身的铃铛已经不见踪影。
铃铛就是他的一条命。
他又把这条命抵给了谁?
见他目光深长,甘宁大咳一声:“快去!”
李隐舟也懒得揭开那张要强的老脸去戳他心口子,从凌统的衣物中翻出个封好的小葫芦,往手中一倒。
一个圆滚滚的药丸在掌心停住。
甘宁问:“这是什么?”
李隐舟用水将其化开:“是厚朴丸,可令人深醉。”
当初凌统玩笑地拿走的药丸恰在此刻有了用武之地,拿水冲淡了便可作为正儿八经的麻醉剂用,省去自个儿一番遭难。
他给凌统灌好了汤药,从箱中翻出煮洗一新的银亮小刀。
甘宁深看他一眼:“有劳。”
李隐舟神色淡去,搭下眼帘,以器具支撑青年薄薄的眼皮,轻而笃定地划下一刀。
凌统睁开眼时,只见一片白蒙遮在眼前,透过刺痛而模糊的视野,他见李先生靠的极近的一双眼。
“怎么样?”李隐舟垂首打量着他。
凌统闭上眼,唇角牵起一个极淡的弧度:“我只记得,方才你说要让我替他们看看胜利,接着便没有了记忆。”
然后你就被甘宁一巴掌劈晕了。
这话李隐舟没接。
却听凌统接着道:“我倒是希望,能替他们看看没有战争的那一天。”
青年的声音很轻,很淡。
沙沙,雨落。
一片烟锁的苍翠中,重重军帐被模糊了轮廓,似一排排黑色的瓦,从角上静静淌下雨柱。
凌统一眨不眨地凝着窗外。
他虽看不大清,却可以想见,若吴郡也在落雨,也当如此刻风光吧。
……
轰
惊雷一炸。
天地山川骤然地一暗。
寂静片刻,人声沸起,仓促的脚步声踩碎积水,将片刻的平静踏得稀碎。
甘宁蓦地起身,一脚将帐门踢开,却见漠漠雨帘中,一道道狼烟从四方升起。
他立即揪住一个小兵:“怎么回事?!”
那小兵牙关一抖,险些没哭出来:“张辽又追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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