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个剑客,择一道而专,于法术一道涉猎寥寥,所学也甚浅。这骨瓷竟是十二万分的执刻,灵力生火试了多次,也只稍微融开了些边边角角。

“我试试。”齐雨灯此时恰从外面进来,襟上仍带着清晨的渺渺水汽,沁入他声音中,也含了一蓑浮动的雨雾涳濛,“死者可能是心智坚毅、有如钢铁之人,因此骨由心生,极难炼化。”

燕辞舟果断让位,顺带提醒道:“当心。”

“我会的。”齐雨灯转身,无声合掌,摧折烈焰横流而出,如同一只厉啸破空的火鸟,狂涨怒鸣,尾迹长长曳开了数道璀错光辉。

他控制得分寸绝佳,没有一丝一毫的热浪倾斜出来,一切不适的高温都像是被一堵霜雪高墙阻隔住了。

然而,即使是在这般烈火轰烧之下,骨瓷依旧融化得极其缓慢,几不可察。燕辞舟一直望着,微感悚然:“这位死兄未免也太硬气了些,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至少半日。”齐雨灯取出一根能承载火焰的接辉木,将火都引进去后,就撤开手,任其猎猎燃烧,“他生前修为不低,虽然身故至少有五十年了,骨中灵气依旧尚存,流转不息,抗拒外力。”

“或许,这些灵气,就是「感染梦」受到阻延的原因所在。”燕辞舟弯起指节,轻轻叩击掌心,深思熟虑道,“然则那一位瓷师——据传是个普通人,到底是如何做到将人骨煅烧成枕的,却颇值得考量了。”

要知道,一同解密的谢前欢身为军中参谋,心思缜密,洞察入微,若她发现整件事中瓷师有任何可疑之处,必然会提上一嘴。既然没提,说明纵然以她之能,也被深深蒙蔽了。

他微一沉吟,直截了当道:“这甚么烧骨头、烧枕头,听着怪好玩的。齐枋,你想去看看吗?”

“好。”齐雨灯已然一身曙色,静立在门边等他了。

“果然有默契,我们走吧!”燕辞舟欣喜道,一拍他肩,将将走出两步,又折回头,“小弟,你好好看守着瓷火,别让它灭了。”

“啊,你叫我吗?不行不行,我是个灵力低微的医修,做不来的……”金徴羽从听到「人骨」二字起,就已经抱膝缩到桌子底下去了。

燕辞舟把人拎出来站好,眼看他态度畏葸,少不得要下一剂猛药:“小弟,于你来说,今日是一次绝佳的锤炼契机,过了这道坎,则大有裨益。再者,你若做不到与死了几十年的人骨和平相处,怎能拿出勇气去杀活人,向你师尊交差?”

金徴羽听到“师尊”二字,遽然面色一变,斗志昂扬道:“那是,我一定能行。你们尽管去吧!”

他丝毫不曾觉察到,在燕辞舟阖上门的刹那,火中燃烧的骨瓷失去了某种气机的压制,开始震荡起来,其间如伤口破裂一般,蜿蜒开一道道刺目的血红色,交织成网。

确切说,那种红色比血色更浅淡一些,是一种美人醉酒红晕生双颊的绯红,风流歌笑,却掩不住寒意懔烈,杀气如刀。

另一边,燕辞舟直奔瓷师宅,却早已是人去楼空。

他与齐雨灯对视一眼,破门而入,但见一院草木森森,已然齐膝,鸟鸣清越,飞于其间。卧房庖室皆积灰三寸深,丝毫看不出人迹。

燕辞舟四处望望,狐疑道:“如此光景,郡主真的没报错地方?”

“院中确实郁攸有火气,似是烧瓷留下的痕迹。”齐雨灯冷眼打量,摊开手心,并指遥遥一拨,忽有一道快似腾雷的灰影从草木间升起,欲破空飞走,被他一把抓住,“君晦,看。”

这道灰影全身涂满了玄奥的文字,如同浮雕凝刻,燕辞舟一眼扫过去,瞳孔骤然紧缩:“这是什么东西?我怎么好像……能从上面看出这一棵树的平生经历?”

“万物之灵的实体化”,齐雨灯道,凭空遥遥勾勒出了一圈草木的轮廓,“这道影子,是树的思想和记忆。”

燕辞舟心头没有缘由地骤然一凉,定了定神,凑过去仔细研读道:“上面说它由一阵天风带来此地播种,已经历了五十道年轮。这……居然有这种从虚到实的法术,当真是鬼神莫测,一种得窥天道的神仙手段,凌驾于万事万物的生息之上——吓死我了,你还是人吗?”

他叹为观止,霍然抬头,正要追问两句,却发现齐雨灯也在深深凝视着他,那目光似乎比灰影还要难读懂上几分,唯有眼睫轻微震荡,似是江边飘零将坠的一枝青梅。

“你……你不要怕”,思量许久,齐雨灯抓着他的袖摆,沉静地说,“无事的。”

“我才不怕!”燕辞舟襟怀洒落地一挥手,“区区一个小法术而已,虽然震惊了点、忌惮了点、让我想敬而远之了点……哎,反正就是,也不过尔尔。”

齐雨灯望了一眼小院中云雾弥散的天色,淡声道:“我的意思是,你不要怕我。”

“怕你作甚,你有哪里值得人害怕吗?”燕辞舟这次是真的惊讶不已了,眼珠转转,陡然想到一种可能,失声道,“莫非你不仅能读死物的思想,还能读活人的?那可真是……”

齐雨灯似乎微微舒了一口气,待听到后半截,一怔,随即端然道:“我修习过心灵术法,确实可以,但很少做,平日禁锢了这种能力。”

顿了顿,二指齐眉,作出立誓的起手势,郑重其事道:“对于你,不会,也不能。”

燕辞舟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一本正经道:“我就知道,像我这样的大高手,必然时刻凝神静气,恪守心扉,就像铁桶一般,是万万不可能被别人破解的。”

齐雨灯从容道:“理应如此。”

“……”燕辞舟因为这句话难得面有赧色了片刻,拿手点点眉心,又道,“没关系,你就算想看也没什么,我们两谁跟谁啊。”

他答应得十分爽快,必有古怪,齐雨灯静候下文:“所以?”

燕辞舟笑眯眯道:“最多,我以后想什么内容都换成孤轮族的古文字,教你一个字都读不懂就是了。”

齐雨灯唇角弯了起来:“盛情难却,姑且一试。”

“好啊,你在恐吓我!”燕辞舟瞪他一眼,并指为剑,威胁式地在他眼皮子底下晃了晃,直到觉得他再不敢搞小动作了,方缓步踱进了屋。

室内没有任何家具,尽是一派空空荡荡,自然也不见烧瓷所需的基本工具,唯有一线天光穿窗洒入,激得尘土仆仆四起。

“哈,我忽然有了一个想法。”燕辞舟抬臂一削,径直把窗棂对半从中劈开,一截缀金木料轰然坠在他脚边。

他拿二指捏着这根木料,用其尖端,小心翼翼地剜下了一块墙皮,避免任何一点飞灰沾在身上。

又将木料的手柄递给齐雨灯,嫌弃之色溢于言表:“齐枋,你来读一读它吧,别弄脏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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