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3章 利润就是朘剥,朘剥就是利润

刘吉六年出航了六次,这六年,他走遍了全球,他见到的只有无尽的炼狱。

他在墨西哥总督府看到了皮鞭之下血淋淋的伤口;看到了人被肆意杀戮后,尸体被悬挂在树上,这是一种警告,殖民者警告当地的夷人不得靠近殖民者的聚集区;他看到了殖民者胜利的欢笑和庆祝的舞会,部落数百年的积蓄,被抬到了集市上售卖;

他看到了秘鲁种植园里,终日劳作却在吃土的奴隶,那是种植了甘蔗的土地,带有一点甜味,孩子的肚子胀起来像一个球一样,他们就像是一群动物,好奇的看着殖民者,而后被杀死在任何角落里,尸体被食腐动物分食;

他在富饶银矿看到了万人坑,无数的尸骨被随意的丢弃在这些坑洞,一些食腐的飞鸟在坑洞旁筑巢;他看到了汞齐法提炼白银的力役形容枯槁、不成人形;他看到了一队又一队的奴隶,被送到了富饶银矿;

他在非洲的黄金海岸看到了无数带血的黄金,这些带血的黄金是泰西繁华的地基,但这些血属于谁,无人关心,他看到了可可种植园里腐烂多日的尸体,成为可可树的养分;

他在莫桑比克总督府看到了巍峨的城堡,也看到了黑番大喊着冲向了这些城堡自杀,可能,这些城堡里有他的家人,有他的兄弟姐妹,有他们部族积蓄了数百年的财富,但这种冲锋,对于殖民者而言,不过是无聊的杀戮游戏。

刘吉在第乌总督府,看到了拉姆人将他们的武器,对准了同文同种的同胞,第乌总督府招募了大量的仆从军,这些仆从军就像是朝鲜战场的郎协军一样,比殖民者更加残忍。

这一路走来,刘吉看到了太多的残忍,唯独看不到温良恭俭让。

刘吉对这些夷人没什么同理心,相比较这些夷人的遭遇,刘吉更加担心,大明人变成了这样,变成被压迫的一方,弯下去的脊梁,再次挺直,难如登天。

文明留下的瑰宝被随意的丢弃在船舱的角落里,有时会因为负重而被丢在海里;

千余年留下的经验变得一文不值,所有的智慧在火药喷发的时候,显得极其可笑;

夷人创造的文字,对于夷人而言也变得陌生,没有人再认识,也没有人再试图去理解它们背后的深意,因为落后和愚昧成为了他们的代名词。

每当看到这些的时候,刘吉总是告诉自己不是这样的!

那都是宝贵的财富,那是祖宗遗泽,那是族群的生存经验,应该被重视,应该被珍惜,可是,谁在乎呢?

大明必须要赢,输掉的代价,大明人无法承受,这就是刘吉六次带着船队环球航行,得到的教训。

而刘吉看到了一个非常活跃的泰西,不是大明认知里的蛮夷泰西,而是活跃到了让人遐想连篇的泰西。

他在葡萄牙里斯本,看到了尼德兰北同盟的船,这种船弗鲁特商船,比三桅夹板舰的载重比要高出30%,几乎和快速帆船一致的载重比,吃水比三桅夹板船还要少四尺多,一种结构更加精巧载货更多的船,可以获得更多的海贸优势;

他在西班牙塞维利亚的新世界贸易之家,见到了一种混合骨架的船,甲板和底部采用纵骨架,舷侧和下甲板采用横骨架,这种混合骨架,兼顾了两种骨架结构的优点,结构更加复杂,但是载货更大,船体更加灵活多变;

他在自由城智者之屋看到了许多的数字,从泰西出发的船只和回航的船只,都要经过自由群岛,种种数据表明,泰西的船队运力每年能够增加12%,而且这个数字还在不断增长,尤其是尼德兰和英格兰地区的船队在迅猛增加。

如果大明停滞不前,只需要七年,大明运力就会低于泰西;

他在直布罗陀海峡看到了一种船,大明正在推广和普及的造船技术,铜包木,是西班牙人试验的新船,他们也发现了铜包木可以大幅延长船只的使用时间。

他听说,在英格兰的伦敦和阿姆斯特丹,正在推行身股制募集资金,成立专门东方航线,前往大明的港口,大明的身股制并不普遍,而且强人身依附的生产关系的遗毒,仍然在残害着大明的角角落落。

大明就像是旧时代灿烂而繁华的晚宴,宾客们全都是彬彬有礼,穿着华美,张口闭口都是经史子集,表面上透露着雍容华贵,但是这背后,是无数血肉堆积出来的糜烂,还有不思进取的腐朽。

这就是刘吉看到的大明,大明的活力,相比较泰西还是太弱了一些。

“启航咯!”一个水手挂在桅杆上,大声的喊着。

环球商队从琉球起航,再次向着松江府新港出发,刘吉抵达松江府后,立刻乘坐快速帆船向天津州而去,他要向陛下复命,同时到户部确定今年远洋贸易商队的清单。

其实每年货物的清单都大差不差,主要就是六种世界性商品,瓷器、茶叶、丝绸、铁锅、布、香料,这是大明所掌控的商品优势,而且是绝对不可以失去的高地。

去年船上携带的盐,全都贩售一空,尼德兰地区失去了他们的产盐地,但大明大船到港,很好的弥补了这一点。

但分歧产生了,尼德兰人的南联盟和北同盟再次开始分裂,南联盟再次前往了马德里,向费利佩献上了忠诚,而北同盟则依旧围绕着誓绝法案,誓死不从。

刘吉到了通州的时候,从通州水马驿购买了一整年的邸报和各色杂报。

《格物报可以了解大明的技术进步;《逍遥逸闻可以看看胆大包天的有限自由派又讨论了哪些异化;《民报可以看到大明国朝种种趣事;《清流名儒风流韵事则都是关于各种名儒们养小妾发生的烂裤裆八卦;

只要看完了这一年的邸报和杂报,大明发生的事儿,都可以了解个七七八八,比如升平六号中间马力已经提升到了一百五十匹,还在持续不断地小型化;

大明正在研究商朝的贞问,刘吉看了半天,立刻确认了下来,大明和泰西的关系,大抵和当初商人和羌人之间的关系,这是生存之间的竞争。

有趣的是,礼部、翰林院、国子监教谕这些老学究们,也搞不清楚,黑、白、用,这些常用的字,最初的模样,因为这些字真的太常用了,写的人多了,写着写着,就错了。

龟甲兽骨文里,白这个字,是有的,但不是表示黑白,意思是伯,就是方伯的伯,代表着一方诸侯,而这些方伯们,似乎和商王的关系有些复杂,商王偶尔会用方伯来祭祀祖宗,用他们的天灵盖也就是囟门,做祭祀用的骨头。

囟这个字,演化到大明的时候,几乎就只有表达那块骨头的意思,没有别的用处了。

刘吉并没有舍得看完所有的杂报,他只看完了邸报,因为要跟陛下奏对,邸报不得不看,但是这些杂报,他会拿到海上去,慢慢的看,度过漫长、枯燥且无聊的海上时光。

皇帝和臣子最近发生了一次交锋,燕兴楼交易行是否关闭,最后弄出了印税。

“所以,折腾了这么一圈,又给势要豪右加了一个印税的税种?”刘吉看完了起因经过和结果后,总觉得有点诡异,合着皇帝和元辅吵了一架,最后受伤的还是势要豪右?

不过仔细想想,放眼整个世界,陛下的税仍然很低很低,普遍的税率只有13%,而泰西的普遍税率能达到30%以上。

为了保证自己所有的合同、契约、产业所有权转移的合法,势要豪右必须要购买税票,张贴在合同上,否则稽税院稽税的时候,欲哭无泪。

能办的起钱庄的,都是豪奢户,毕竟这玩意儿,是靠抄家盈利的,在大明能合法抄家的都是贵人中的贵人,这些人也是稽税院的目标。

刘吉入了京师,下榻了会同馆驿,一路上舟车劳顿,但这入了京,显得更加忙碌了几分,他在京师被人叫做财神爷,能搭得上全球贸易商队的东风,那就是天大的富贵。

刘吉回京之后,拜访的人,络绎不绝。

等到人群散了,他靠在椅背上,应付这些达官显贵,比对付狂暴的大洋,还要疲惫几分。

但这些达官显贵,他一个都得罪不起,这些人成事的本事没有,坏事的本事很厉害,几句闲言碎语,就能让人离了圣心圣眷。

刘吉稍微眯了一会儿,盥洗之后,前往了太白楼,这是必须要去的应酬,能推的他都以明日还要面圣推辞了,这不得不去应酬,显然是决计无法推脱了。

次辅独子、燕兴楼总办王谦设宴为他接风,刘吉不得不去。

王谦设宴,这作陪的人,自然是非富即贵。

万历十一年进士叶向高,翰林院庶吉士,授官编修,在国子监负责司业之事,年轻一代的翘楚人物,人称麒麟才子。

叶向高出身诗书礼乐之家,他的父亲现在在广西做知州,他是福建福州府人,他还在娘胎里时,福建闹起了倭患,叶向高的母亲带着肚子里的孩子颠沛流离。

嘉靖三十八年,叶向高出生在旱厕之中,食不果腹,吃了上顿没下顿,四处躲藏。

倭患闹起来的时候,可不管你是什么诗书礼乐之家、贵胄之后。

嘉靖四十一年,戚继光率军,攻破牛田倭巢,剿灭倭寇,福建倭患逐渐平定。

四岁的叶向高才得以返乡,他那时候还很小,他只记得戚家军走的时候,满城的百姓都在磕头送行,这是再造之恩。

叶向高那时候还小,脑袋都磕红了,因为终于不用四处躲藏了,关于那时候的记忆已经模糊了,但他记得,母亲总是不许他哭,会用力的打他,然后抱着他无声无息的哭,唯恐引来倭寇,满门皆丧。

姚家的姚光铭是富贵人家,是代表哥哥姚光启来的,姚家之富半吴中,有钱是真的有钱,但再有钱,没权也保不住,所以姚光启现在出息了,全家都得指着这个被赶出门的姚光启;

勺园米氏米万钟,米万钟的父亲锦衣卫的世袭百户,而他的哥哥米万春是隆庆年间的武进士,现在在京营做参将,米万钟更是远近闻名的大才子,诗词歌赋无所不精;

熊廷弼也被叫来作陪,他代表全楚会馆来的,他学业繁忙,在准备下一次的会试,争取可以中式,成为进士。

王谦听门房来报说刘吉已经到了,立刻站起来,到门前迎接。

“坐坐坐,都是为陛下做事,不必客气。”王谦领着刘吉坐定后,笑着转了转桌上的鱼头,让鱼头对准了刘吉,满是笑容。

鱼头对准,顺风又顺水,这是一种美好的祝愿,希望刘吉能够一直一帆风顺。

王谦这话意思非常明确,今天这顿饭,不是他张罗的,是得了圣意接风,所以叶向高、姚光铭、米万钟这些非富即贵的人物,一起作陪。

桌上没有酒,因为刘吉第二天还要面圣,酒气冲冲是失仪,但这酒桌的气氛,非常的热络。

王谦对大洋非常的好奇,愿意听刘吉讲海上的故事,姚光铭和米万钟,都是内地人,一辈子都没看过海,听到浪居然有三丈高,甚至船头都能钻到水里面,就惊讶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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