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父皇,案情已经厘清。”

陆九思早有准备,从容不迫地说道:“三法司仔细审问了所有涉案人员,确认徐凌和十七条命案没有直接关联,但他难逃纵容下属和失察庇护之罪。除徐凌外,楼中以总掌柜胡清晏为首的三十七人,罪证皆已确定,只待刑部拟定刑罚。另有文官四人、武将三人犯有凌虐和杀人等罪,目前已将他们收押,等待父皇定夺。”

陆沉微微颔首,思忖片刻后问道:“依你之见,徐凌该如何处置?”

即便徐凌不知道手下那般胆大包天,但他肯定清楚这些人苛待后楼的可怜女子,想要免罪绝无可能。

陆九思感觉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自己身上,他冷静地不去看母亲关切的神色,正色道:“禀父皇,儿臣认为徐凌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按律当追夺出身以来文字,流放三千里。”

陆沉不置可否,手指轻轻敲着面前的大案。

这轻微的敲击声落在个别人的耳中,仿佛浸满杀意的军鼓。

“你做的很好。”

陆沉对长子不吝赞赏,在其他人听来或许是称赞太子的办事能力,但是陆九思望着父亲深邃的目光,这一刻福至心灵,他忽然懂得这短短五个字的深意——所谓很好,重点在于他对如何处置徐凌的态度。

徐凌身为锦绣楼名义上的大东家都不是死罪,那么一个仅仅是挂名入股的皇子也不至于非死不可。

陆沉缓缓端起茶盏,不动声色地说道:“关于锦绣楼一案,你们可有其他看法?”

不论众妃嫔秉性如何,在宫里待得久了都能学会一点察言观色的本领,当下自然能感觉到有些古怪的氛围,也明白天子此言必有深意。

“父皇,儿臣有话想说。”

良久过后,一名皇子缓慢又艰难地站了起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是二皇子陆琛。

厉冰雪微微一愣,颇为不解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陆沉神色不变,淡然道:“直言便是。”

陆琛轻吸一口气,朝着父亲双膝跪地,垂首低眉道:“启禀父皇,儿臣去年初入皇子所的时候,和成国公的幼子徐准交好。当时他向儿臣提出一个请求,希望儿臣能够入股成为锦绣楼的东家之一,他说这是其长兄徐凌的请托,也有成国公的一番好意。儿臣……儿臣一时没有多想,便答应了他。”

堂内一片死寂。

陆琛这番话在所有人心里掀起惊涛骇浪。

堂堂二皇子竟然和锦绣楼一案有关!

林溪眉尖微蹙,王初珑则状若无意地看向下首,某位妃子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古怪情绪并未躲过她的视线。

“陆琛!”

在其他人尚未反应过来的时候,一声怒喝骤然炸裂,紧接着便见厉冰雪长身而起,快步来到陆琛身前,一记毫不留情的耳光就抽了过去。

“啪!”

陆琛的身体向旁边倒去,脸颊上迅速泛起鲜红的掌印。

“跪好!”

厉冰雪气急,不过还没等她挥出第二记耳光,一只白皙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这个时候除了陆沉,只有林溪能拦住她。

林溪柔声道:“孩子还小,其中或许有误会,何必这般震怒?”

“姐姐……”

厉冰雪后面的话说不下去,铁青的脸上又有悲痛之色。

打在陆琛的脸上,何尝不是痛在她这位娘亲的心里?

所有人都知道厉冰雪是何其骄傲的性情,她虽然愿意安安分分地待在后宫,不代表她只是依附在陆沉身上的藤蔓。十几年来她无数次冲锋陷阵舍生忘死,单论军功根本不弱于朝中那些公侯武勋。

她万万没有想到陆琛居然会做出这种荒唐的事情。

然而……真的荒唐吗?

成国公徐桂手握重兵,又是当年靖州系武勋之中的大人物,范文定和霍真虽是军机大臣,在军中的威望比徐桂还要弱一些,而徐桂对厉冰雪的敬重世人皆知。

简而言之,陆琛接受徐凌双手奉上的锦绣楼干股,便是向对方释放一个信号,他愿意接受外祖父、母亲和舅舅在军中的福泽和人脉。

厉冰雪想明白这一层,高挑的身躯微微颤抖,她觉得自己无颜面对陆沉。

便在这时,陆沉平和的声音响起:“冰雪,孩子若是做错了事,我们身为父母肯定要教导和惩罚,但是在那之前不妨先问问具体情况,你说呢?”

厉冰雪回身望去,只见陆沉眼中竟然有一丝恬淡的笑意。

此刻她不禁百感交集,有对陆琛的恨铁不成钢之怒,也有对丈夫难以言尽的感动。

林溪给顾婉儿使了个眼色,又召来两名宫女,先帮陆琛简单处理一下脸上的伤痕。

厉冰雪一时怒急愤然出手,还好她最后收了几分力道,否则就算陆琛天赋异禀,这一巴掌下去只怕会掉落一半牙齿。

片刻过后,陆沉缓缓道:“琛儿,你可知朕对你最失望的一点在哪里?”

陆琛强忍脸上火辣辣的痛,垂首道:“儿臣身为皇子,不该与朝臣私下结交,更不能收受他们的好处。父皇三令五申,儿臣却明知故犯,如今又牵扯进这样的案子,更加辜负父皇的期望,儿臣罪该万死!父皇,儿臣虽然接受了锦绣楼的干股,并不知楼内另有玄机,只以为那里不过一酒楼——”

陆沉面无表情地打断他:“你觉得这个说法能让世人信服吗?”

陆琛一窒。

陆沉站起身来,视线扫过所有妃嫔和子女,迈步来到次子身前,负手道:“朕对你最失望的地方,并非是你收了锦绣楼的干股,而是你从始至终没有想过一件事,你怎能任由别人来主导这桩买卖,自己躲在皇子所里坐享其成?”

陆琛艰难地抬起头,不解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陆沉继续说道:“一直以来,你都比其他弟弟成熟一些,私下里想的也多,朕原本以为你不会轻易犯错,却没想到你如此糊涂。锦绣楼看中你皇子的名分,这能为他们带来很多便利,你要么就拒绝他们,要么就将这桩买卖握在手里,至少不能任由他人肆意而为,便如此时此刻,你成为别人的挡箭牌,却陷自身于绝境之中。”

“儿臣……儿臣……”

陆琛脸色苍白,讷讷难言。

“徐凌还算义气,没有将你供认出来。”

陆沉缓缓转身,望着一众屏气凝神的妃嫔们,道:“但你肯定不知道,锦绣楼的总掌柜胡清晏在刑部大堂上,直言锦绣楼还有一位神秘的东家,就连织经司都不敢在这位东家面前放肆。”

厉冰雪满面黯然,心如刀绞。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纸终究包不住火,胡清晏的指控虽然没有点出陆琛的名字,但是这件事关系到天家清誉,总得给满朝文武一个明确的答复,届时陆琛在其中扮演的角色还能瞒得住?

天家皇子涉及这等丑闻,陆琛莫说争荣夸耀,恐怕连小命都难保!

“你是不是觉得庆幸,这段时间没有任何流言蜚语传出,往后不会有人知道你和锦绣楼有关?”

陆沉继续望着前方,淡淡道:“如果胡清晏的供状流出只言片语,京中这会想必已经甚嚣尘上,之所以如此平静,并非是朕在帮你遮掩,而是事发当日,在刑部观政的太子及时果决地将此事限制在一个很小的范围里。”

陆九思依旧平静地站在那里。

林溪静静地望着他,心中浮现赞赏和骄傲之情,只是这时候不便表露出来。

厉冰雪既有感激,也有几分对陆琛的浓重失望。

陆琛则呆呆地跪着。

一直以来他对大哥兼太子的陆九思看法很复杂,一方面他承认目前陆九思不论读书练武都比他强一些,但是想到两人的年龄差距,他不觉得自己真的没有希望追赶。另一方面他十分羡慕父皇对大哥的信任和器重,有时候不禁渴望父皇的目光能分给自己一些。

无论如何,他并不怀疑大哥的眼界和能力。

旁人或许想不明白,大哥在听到胡清晏那番话的时候,一定清楚锦绣楼最神秘的东家就是他陆琛。

可是大哥为何要出手相助?

他为何没有直接将事态公开,让陆琛再无卷土重来的机会?

“太子,你为何要这样做?”

陆沉似乎对次子的心思了如指掌,帮他问出这个问题。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陆九思诚恳地说道:“父皇,儿臣坚信二弟和锦绣楼的命案无关,他没有任何这样做的理由,更不是那等悖逆凶恶的性情。锦绣楼一案分明是有人暗中算计,二弟只是那些人阴谋中的一环,儿臣怎会不分青红皂白便陷他于险境?父皇一直教导儿臣,家和万事兴,天家亦如此,儿臣自当时时谨记,不敢或忘。”

闻者无不动容。

厉冰雪轻声道:“太子,陆琛有你这样的兄长,是他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陆九思微微低头以示对厉冰雪的尊敬。

“家和万事兴……难为你一直记在心里。”

陆沉喟然,望着外面的庭院一字字道:“朕多希望,所有人都能像你一样。”

语调虽轻,却如雷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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