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把他们的影子投在冰面,像出蹩脚的皮影戏。

三月开江时,操场上的雪堆化成了黑泥潭。

陈卫东带来台二手录音机,英语磁带转出伦敦音时,全班笑得前仰后合。

周大勇把"Good morning"听成"狗摸您",这外号一直叫到毕业。

劳动课移植树苗,李晓燕发现陈卫东的手掌比自己还嫩。

周大勇在树坑里埋了只死麻雀,说是要搞"科学实验"。

放学时突降春雨,四人挤在供销社屋檐下分食烤地瓜,水汽把英语单词洇成了团团墨云。

清明刚过,县农机站的铁牛拖拉机开进了兴隆镇。

陈卫东的父亲戴着鸭舌帽,在镇东头空地上调试新式播种机。

柴油烟混着黑土地的腥气,引来半大小子们围着机器打转。

张煜蹲在垄沟旁,看父亲张卫国用脚丈量株距,胶鞋底粘着的泥块甩在播种机齿轮上,发出清脆的"咔嗒"声。

"这叫精量播种。"陈卫东掏出个镀铬卡尺,阳光下晃得人睁不开眼,"株距误差不超过两公分。"

周大勇趁机把向日葵籽塞进排种管,被老站长揪着耳朵拎出来,军大衣兜里哗啦啦掉出十几颗红小豆。

教室后墙新贴了张世界地图,王建国用红蓝粉笔圈出"英语演讲比赛"的参赛城市。

李晓燕的发音磁带在录音机里打转,把"Thank you"念得像"三克油"。

陈卫东贡献出父亲从省城捎的《新英汉词典》,硬壳封面在课桌上磕出凹痕。

"下午去文化馆听外教课。"王建国摘下断腿眼镜哈气擦拭。

二十八个学生挤在文化宫长椅上,看金发女教师用夸张口型示范。

周大勇偷塞给张煜半包五香瓜子,嗑壳声惊得外教把"apple"说成了"啊噗"。

供销社西侧新开了家红星录像厅,手写海报上的《古惑仔》洇着雨水。

张煜用十个啤酒瓶押金换来门票,塑料椅上的弹簧硌得人坐立不安。

放映机光束里浮尘舞动,陈浩南的砍刀劈开黑暗时,周大勇的军大衣兜里突然传出母鸡下蛋般的"咯咯"声——这货竟把家里的老母鸡偷带来了。

散场时突降暴雨,四人缩在油布篷下分食烤地瓜。

李晓燕的红围巾成了擦手布,陈卫东的笛子吹起《上海滩》变调,混着雨打铁皮屋顶的鼓点。

张煜望着水洼里破碎的霓虹倒影,忽然觉得香港比镇西头的玉米地还远。

粮库广场的老榆树挂起银幕,今晚放《焦裕禄》。

王淑芬搬着马扎占位置,帆布兜里装着炒南瓜子。

张煜被选作义务放映员,倒胶片时扯断了三次,接片胶的酸味熏得直打喷嚏。

当焦书记顶着风雪查灾时,幕布突然飘起——周大勇在树杈上掏鸟窝。

全场哄笑中,老站长的手电筒光柱锁住肇事者,鸟蛋在军大衣兜里碎成黏糊糊的一团。

散场时李晓燕捡到只塑料发卡,别在刘海上像落着只蓝蝴蝶。

五月初五。

供销社柜台堆起小山似的粽叶,马莲草染绿了玻璃台面。

张煜帮母亲包粽子,糯米从苇叶豁口漏出,被王淑芬笑骂"糟蹋粮食"。

陈卫东送来农机站发的咸鸭蛋,青壳上还粘着稻壳,周大勇偷拿两个去滚铁环比赛。

龙舟是拿拖拉机轮胎改的,镇干部们划桨的样子像群旱鸭子。

李晓燕的香包被挤落在江堤,张煜踩扁了才从人堆里抢回来。

雄黄酒泼在青石板上,混着汗味蒸腾成古怪的药香。

教室后墙的倒计时牌撕到"30天",王建国搬来县重点的模拟卷。

蜡纸印得太浓,前排学生的蓝布衫后背都拓上了选择题。

陈卫东的电子表定了闹钟,每到45分钟就唱《东方红》,惊得李晓燕写断好几根铅笔芯。

午休时的煤炉烤着各家饭盒,张煜的咸菜疙瘩换周大勇的炸河虾。

陈卫东带的饭盒总飘着肉香,铝格子里码着切花的胡萝卜——这做派在玉米碴子粥面前,金贵得像出土文物。

拍毕业照那日,摄影师的黑匣子相机惊飞鸽群。

李晓燕的红纱巾被风吹到旗杆顶,周大勇爬杆摘时扯破了裤裆。

陈卫东的笛子独奏《送别》,音调跑得比脱缰的毛驴还远。

王建国背过身擤鼻涕,断腿眼镜滑到鼻尖,露出通红的眼窝。

散伙饭摆在国营饭店后厨,李长海贡献出半扇猪头肉。

啤酒沫子溅到《同学录》上,把"勿忘我"泡成了"勿忘口"。

张煜醉醺醺走回家时,看见父亲在院里劈柈子,斧头剁进年轮的声音像在砍时光。

录取通知书到的那天,供销社的挂钟停摆了。

张煜的县重点和李晓燕的师范中专并排躺在玻璃柜台,像两片来自不同季节的叶子。

周大勇接了父亲的油锯,军大衣沾满松脂。陈卫东转回省城前夜,四人翻进校办农场,就着月光啃未熟的青番茄。

拖拉机突突驶过江桥时,张煜在帆布篷下数父亲塞的煮鸡蛋。

五斗橱底层的国库券终究没带走,和王淑芬的顶针、断齿的木梳、过期的粮票,永远锁在了1994年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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