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不管心境如何并不妨碍岁月流淌一样,搭伙过日子的婚姻也照样能造就生命,感情平淡并不影响肉体媾和后生命的延续。看着儿媳妇的肚子日渐隆起,高玉德老两口喜的整天闭不上嘴,一赶劲地叨叨儿子:可不敢再让儿媳干苦重活。生活上也竭力变换花样百般调剂。
转眼又是一年,这是高家村真正意义上分田到户的第一个秋天。看着满坡里即将到手的庄稼,每家每户都有不太真实的喜悦,这真的都是自己家的嘛!往年可都归大队统一分配哩!今年当真像上面说的:交够国家的;留足集体的;剩下全都归自己。能嘛!
高玉德更是一天无数次往地里跑,好像害怕谁能把他家的庄稼一夜之间又要收去充公似的,担心得臆癔癔症症地,嘴里不停地念叨:可不能变哩!可不敢哩……全家的老底都在土窝窝里埋着哩!
高加林看他爹那样子都能笑出声来。
一满坡即将到来的丰收喜悦,也是让人逃不掉望而生畏高天厚土一样的劳累。一季的劳动果实就在眼前,但人们心里还有不确定的担忧。离得再近也不等于到手,一场连阴雨;一场大风暴,都可能把到了嘴边的粮香赶得无影无踪。这是种略显焦躁迫不及待的喜悦。满川里成熟半成熟的各种作物以黄绿相间的斑驳之色随着微微秋风,轻慢俏皮地撩拨着农民这份并不踏实的快乐。
秋色如流,秋色如奔。贴云之雁一字南翔,如斜排筝柱相挨。
高加林好像从没注意到家乡秋天的这份厚重之美:红的高粱、黄的谷子、绿的玉米……满眼黍稷盈畴的丰收景象。大自然用不可方物的饱满,充盈着黄土高原的广袤空旷。绵软静谧的秋景如一副水墨画铺展在天地间,清洌洌的空气里弥漫着丰收气息,各种作物的香甜让劳作了大半年的人们由衷的坦然。还有满眼的枣树,用滴翠的碧绿衬托着满树的亮眼红果,大自然就是这样神奇,株株普通的枣树硬是把红与绿这两样最俗颜色的搭配,协调的如此让人赏心悦目。
高加林在一处土崖的拐角处坐下来,燃上一锅老烟半倚在土崖根子上,眯起眼,掠过光线柔软了许多的空中秋阳,缓缓吐出一口烟圈,满满的惬意悠闲堆在脸上。自己现在过的不正是孔子所赞的“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式的田园生活嘛。不正是孔明追求的“苟活于世,不求闻达于诸侯”嘛!
他为眼下的苟且找到理论依据自我解嘲地咧咧嘴角,但没笑出声。
短暂的自我戏谑后,又难免一阵沮丧。想保持对理想追求有旺盛的热情如:登高逆水胼手胝足步步艰辛。如果想自暴自弃随波逐流,则如:水之就低,兽之走旷一样,大有水溃堤坝一泻千里的汤汤之势。过去的那个自己已渐行渐远模糊难辨了。
面前烟雾缭绕,胸中有“月在青天影在波”的空明感。原来人想活的没有烦恼是如此简单:只要结束“身在泥里,心在云端”这种灵与肉之间的极度不匹配状态;把虎啸龙吟的凌云壮志换做落花流水式的平常心,就彻底解脱了。高中是个尴尬的文化高度,书本上的知识无法转化为生活中的生存技能和为人处事能力;也没达到国家设定的人才门槛无法进入到体制内;更无法跃上一个从根本上改变农民身份的台阶。慧而弱,人之至悲!清晰地痛苦着却无能为力,这种绝望,是在混沌无知中结束一生的人无法理解的。在土里刨食,用的最多的也不过就是自己的名字;计算的运用,一百内的加减乘除也基本够用,即便一天学堂们没进,十根手指,最多再加十根脚趾也能应付的来。何必让知识成为折磨灵魂的刑具呢!
庄子用“绝圣弃智”的谆谆教诲,在两千多年前就给出了苦闷烦恼的解脱之法,可有多少人能领悟呢?
艾菊花对他看书读报的习惯冷嘲热讽是有道理的。你一个农民关心国家大事,如同一条鱼去关心整个大海的水质发生了如何变化一样可笑,犯得着吗?农民眼窝下的大事就是自己那一孔窑里的温饱;你责任田里庄稼的长势;还有对生你的和你生的一家人的责任。
于是他在没事的时候也学着父亲的样子到田野里枣林里四下转转,尽快从吹拉弹唱的艺术人生向柴米油盐的现实人生过渡。投入到和父亲一样的沉重劳动里,他也真正找到了走进父亲内心世界的通道,懂得了他的麻木和沉默;也懂得了他皱纹里堆积的艰辛。
在上学甚至当老师的日子里,虽然离父亲很近,总觉的心理上遥隔星汉。不明白究竟是怎样的境遇造就了父亲木讷的表情、呆滞的眼神、佝偻的身躯和寡言少语的怪癖。当自己过上了和父亲一样的日子,有了对一家人的责任,也走进了烟熏火燎,有了对未来的担忧,他什么都懂了。纯粹为了肉体生存,近乎原始的体力劳动,也会让自己沸腾的热血、活跃的思维、不安分的愿景渐渐冷却固化成父亲现在的样子,这个痛苦地过程已经在进行了。
理解了父亲,也就理解了黄土地上的大部分人。他们近乎苛刻的节俭;对人情的看重;对未来莫名的担忧;对子女未来去农化的强烈渴望,都有了答案。
只要认真融进这里的生活,就能理解宽容人们种种看似古怪荒诞的行为习惯。高亢的信天游能让人或好或坏的情绪得以宣泄排遣;抽一锅辣味十足的旱烟能快速消除疲劳,在吞云吐雾中放松紧绷的情绪,在短暂的轻松里瞭望一下未来生命中还预设了哪些即将经历的沟坎;看似和山丹丹花一样鲜艳夸张的婆姨们的衣着,是对困顿艰涩生活的无言拮抗。就连圪蹴着吃饭容易饱,这种对肠胃物理性质的欺骗也不再好笑,而是变成了淡淡的心酸。也许正因为艰辛的劳作滤去了人性的丑恶,无论光阴如何流逝,人群如何更替,黄土高原人淳朴勤劳友善的基因如同固定的节气轮回永恒。
一阵高亢忧郁的信天游从对面山峁上随风送来,黄土人释放快乐或哀伤也如此直白,几嗓子扯心连肝的嘶吼,就能把心中的苍凉悲壮或乐观大气酣畅淋漓地排解出来。于荡气回肠中听得见满目离乱的悲怆苍凉,也听的见骄阳似火的炽热深情!这种自娱自乐的情绪表达方式,没有歌板临风唱晚秋的洒脱,却有高声倾尽万古愁后的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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