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在秦国这两三年,相邦府经历了一次大换血。如今相邦府中的官员小吏,几乎每一个都与相邦吕不韦有联系。
嬴成蟜为一不认识的小吏引领,经过相邦府中广场,走过有饭香味的庖厨。
许多官员和其打了个照面,目不斜视,径直走过。
没有几人和他打招呼,道一句“公子又来了”。
嬴成蟜遂也沉默着,跟在小吏身后,一直跟到秦相吕不韦处理政务的房屋前。
房屋很规整,分为前堂、后室。
坐在前堂的相邦长史甘罗得小吏禀报,欢喜地迎出门外:
“甘罗拜见公子成,拜见长安君!”
甘罗见到幼时跟从的公子成蟜,欣喜之余,忘记了主君在大众面前称官职、爵位的要求。
话说出口,脑子反应过来,嘴也跟着变了过来。
“不必拘礼。”嬴成蟜主动走上前。
他像是幼时一样,走在甘罗面前。
他先一步踏入房屋,倒像是他才是房屋主人。
一进门,他的眼中被竹简填满。
地上、墙壁书架,全部都是被整理好,卷成圆筒形状的竹简。
“这些竹简……都哪里来的?”嬴成蟜确定,黄石公为相邦时,竹简绝没有如此之多。
准确一点说,连这里的一半都没有。
秦国这些年没有开疆扩土,也没有增设官员,哪里平白无故多出来这么多竹简?
甘罗先指指自己嘴巴,摇摇头,又指指后堂。
动作小心,像是做贼。
嬴成蟜失笑:
“好,我不难为你,我去问师长。”
他拍拍甘罗右大臂:
“壮了。”
甘罗笑着,什么也没说。
他看着嬴成蟜轻敲后堂门,听到主君道了一声“进”。
待嬴成蟜进入后堂,带上后堂门。
比嬴成蟜小一岁的少年笑脸不见,重重叹了口气:
“唉……”
吕不韦正在看竹简,他的竹简似乎永远都看不完。
嬴成蟜进来,秦相连头都没抬,只是伸手虚探在一个空椅子上,示意坐。
嬴成蟜坐下,没有说话,眼睁睁看着师长处理政务。
吕不韦手持毛笔,在手上这一卷竹简上勾勾写写,片刻后就处理完毕。
轻轻吹拂末尾落笔,吹干墨渍。
卷起,放在已经摞有半人高的竹简最上方。
这位权势滔天的秦相这才揉揉眼睛,扬起一张笑脸对着公子成蟜:
“公子有事?”
手拿开,一片朦胧的眼眸聚焦,映照出公子成蟜那有些消瘦的脸庞。
不算老,却已有老态的吕不韦轻叹一声:
“再悲伤,饭还是要吃的啊。”
秦相高呼:
“甘罗!”
相邦长史探进一个小脑袋,一脸疑惑地张望着主君,不知道自己被突然叫进来做甚。
“叫庖人送饭食来,拿大鼎大盘装。”吕不韦吩咐。
“不必了。”嬴成蟜道出进入后堂第一句话,在甘罗应声前,温声对师长说道:“刚在宫里吃过了。”
“哦,吃过了啊……”吕不韦念叨一遍。
抬首,一脸平静:
“吃过了王宫的饭食,就不能吃相邦府的饭食了,对吗?”
甘罗打了个冷颤,感觉到了巨大且沉重的压力。
“嗖”地一下缩回脑袋,轻手轻脚地带上后堂门。
他只是前秦相之孙,不是秦相,不想打高端局。
嬴成蟜对于这种一语双关的权术试探很是熟稔。
吕不韦是在说饭食,却不只是在说饭食。
也是在借着饭食问,他嬴成蟜是不是决定要站在秦王政的一边。
公子成蟜五岁时候,就被战国大魔王秦昭襄王抱上朝堂听政。
前前前朝老文臣当时就不好好说话,旁敲侧击地说着一些有的没的。
起初嬴成蟜不懂。
后来听的久了,不但能懂,还会说。
到现在,不仅会说,还说的极佳,张口便来。
可面对教导自己忠诚自己的吕不韦,长安君头衔比公子成蟜更为响亮的少年嘴角抽动,并不想猜这哑谜:
“别说和尚,现在连个道士都没有,师长打这机锋给谁听呢?”
“嗯?”吕不韦疑惑。
再是习惯公子成蟜的天马行空,再是博闻强识学识渊博,秦国相邦也不能理解还没出现的佛教、道教。
中原各国除了楚国有些宗教影子,勉强称得上政教合一。
列国向来都是王权独尊,民间祭祀崇拜还形成不了宗教。
“胡诌的。”少年有意说些“胡话”缓和气氛,还以一个笑脸:“在韩国的时候,我和师长不就说过,相互之间要开诚布公吗?怎么师长又开始对小子说起冠冕堂皇之言。”
“哦……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吕不韦缓缓说道:“我以为公子忘了。”
嬴成蟜苦笑:
“又来了。
“师长哪是说小子忘了开诚布公这件事,分明是说忘了你我商议的大计。”
嬴成蟜打开天窗说亮话,吕不韦便也不再掩饰。
正襟危坐,板着脸道: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八字言犹在耳,公子为何打了退堂鼓?”
嬴成蟜苦笑复苦笑:
“师长想让我如何做呢?
“登高振臂,奋力一呼,与我兄争锋,继位秦王吗?”
吕不韦紧盯年轻的长安君,脸上表情分明在说——有何不可吗?
除了公子成蟜,不论谁坐上王位,都实现不了吕不韦心中抱负。
没有哪个王会造自己的反。
秦王子楚不会,秦王政也不会。
“师长确定我能为王,而不是被父王杀死吗?”嬴成蟜脸上的笑容越发苦涩了。
吕不韦张张嘴,喘息一口气,艰难说道:
“莫说公子。
“先王未薨之前,不韦随时做好陪葬准备。
“当时公子有顾虑,不愿意赌,人之常情。
“那……现在呢?”
现在……嬴成蟜直截了当说道:
“依旧不行。
“我兄为王,我不会造我兄的反。”
看到吕不韦脸上浮现失望表情,嬴成蟜继续说道:
“况且……论为王,我兄更适合。”
吕不韦心情大坏。
[拙劣借口!腐儒之仁!]
[你和秦王政谁更适合为王,难道我这个做师长的看不出来吗?]
“师长别不信。”嬴成蟜两手一摊,无奈道:“若我现在是秦王,我是不知道如何从师长手中夺回权力。”
“你认为你兄可以?”吕不韦发问的语气极为平淡,因为他根本就不相信,只将这当做嬴成蟜的借口。
他吕不韦手持秦王印,以相身行王事,又是先王钦点的秦王政仲父。
秦王政想要从他手上夺回权力,就只能效仿秦昭襄王自宣太后手中夺权。
宣太后会老。
他吕不韦也会。
他会败给时间,不会败给秦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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