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一听,自然会觉得,那是志得意满之后的狂笑;再听了片刻,又觉得那笑声里,涌动、交织着海潮一般的怨恨、不满、苦涩、抑郁、怅惘……给人的感觉似乎就是,他要通过这一阵怪笑,把这几年以来所受到的屈辱、愤懑,全都宣泄出来!
赵氏父女面面相觑,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出言相劝,就只能暂且任由他宣泄一番了。
再过良久,只见徐海韬抱拳致歉道:“赵世伯、赵姑娘,徐海韬言行无状,尚请海涵……”
赵仲儒也曾经年轻过,对于“徐兄弟”这几年的不容易,也能够身同感受,于是,点了点头之后,他依然宽厚大度地说道:“贤侄,贤侄多虑了。五年了,再大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当务之急,应该就是,如何着眼于长远,这才是最重要的……”
他这样说,其实是在暗示对方,只要能够捐弃前嫌,此前所说的鑫辉号高管,甚至于赵家大宅院的乘龙快婿,都是可以商量的。橄榄枝递过来了,就看你懂不懂得接了?
“是啊,与其纠结于往事,”只听徐海韬这样说道,“不如立足于当下。哦,赵世伯,对于时局,你,你怎么看?”
赵仲儒心头一愣,好不容易才从“往事”的泥淖之中挣脱出来,这个年轻人,也不从谋职娶亲这样的切身之事说起,反而又扯上了“时局”。这,这是不是有点眼高手低、好高骛远了呢?哦,或许正应了那一句“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先从大处着眼,然后再从小处落脚,也未尝不可以……
“要说时局嘛,”赵仲儒斟酌着字句,“赵某在商言商,不敢说就有多少了解。不过嘛,再怎么动荡不安,在这个世界上,人总是要吃饭穿衣,都是要在熙熙攘攘的市场上或买或卖的。徐贤侄,只要你有心加盟,再怎么艰难,这鑫辉号的招牌,都还是要继续挂下去的……”
赵昭婷的心头,掠过一阵暖意:这几年,多少的风云变幻啊!爹尽管不是风口浪尖上的风云人物,然而,时代浪潮所带来的冲击,他也是深有体会的。甚至,也不难想象,由于缺少强有力的左膀右臂,他也曾颇受挫折,也曾苦闷过、彷徨过,也曾无助过!也正因如此,到了这样的一个夜晚,他终于下定决心,要让潜力无限的年青一代接棒了!假以时日,偌大的一个鑫辉号,完全由徐海韬接手,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现如今最大的问题,显然就是,徐海韬如何表态了……
这几年,要说没有一些怨恨、幽怨,那自然是睁眼说瞎话了。这几年,徐海韬也算是浪迹江湖了吧?在那些日子里,尽管甚是自由,无拘无束,然而,风霜雪雨之际,他会不会想起那些避风的港湾呢?
是啊,如果他一直都是漂流在外的,那么,对于这一切,他甚至都能够处之泰然。因为,命当如此,没什么好说的。然而,对于他来说,在就命说话之余,他自然会这样想:这一切,究竟从何而来?如果当初,当初没有听信那赵某人的建议,也去弄什么科举,又何至于此呢?
由此,也就不难想象,徐海韬的幽怨之情,还真有点“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是啊,真要算账的话,他第一个想到的,甚至都不是朝廷,而是给他出主意的那个人?
这,这又怎么说呢?或许,他是这样想的,朝廷下诏停止科考,针对的是整个儒林士子,而不仅仅是针对某一个人。而至于出主意之人,却只是我的生父赵仲儒!如此一来,徐海韬既有可能就会这样想:赵世伯,如果不是你出了这样一个“馊主意”,我也不至于就落魄如此吧?
这尘世间,那些是非对错、输赢成败、得失荣辱,本来就是一言难尽的。然而,具体到某个人、某件事情,当事人的态度,却是迥然有别的。相当多的一部分人,他们首先想到的,不是如何反省自己,而是在想着,这是谁的主意,这是谁欺骗了我,这是谁伤害了我……反正,他们就是喜欢找一个替罪羊,先宣泄一下怨气再说。
这样的心理,其实也是根深蒂固的。至于为什么会是这样,我觉得,大多数的人,那些私心杂念,都不同程度地存在着。于是,出于某种自我保护的心理,他们就会,下意识地将功劳归于自己,而将过错与过失,归于他人。是啊,错的是别人,对的是自己:这样一来,至少,道德、道义、精神上的优越感,不就随之而来了吗?
回想起来,这几年,徐海韬确实是饱经风霜的了。然而,在我面前,极少见到他唉声叹气的样子。那么,这是为什么呢?
在外面这么久了,这一点城府,他还是有的。他心里很清楚,在我面前,他自然要表现出强势的一面,毕竟,在那样的一个圈子里,他的权势、地位,也是蛮高的。这样一来,他既然想着要号令他人,自然就是从一点一滴的小事做起,先树立起自身的形象。
然而,在决定返回金陵城之际,他的思想、心理,甚至是外在的言语神情,都在起着某种微妙的变化。是啊,要说工作之处,那可多的是!而他,所选定的下一站,偏偏就是这金陵城!
是啊,梦开始的地方,就是这金陵城了。那么,迟早会有那么一天,我们都是要回来的。只是,这两年,这样的一个念头,在我心里,往往只是一闪而过。也就是说,我并不愿意往深里想。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因为,那样的一个瞬间,我时常会想起“算账”、“秋后算账”这一类字眼。这位徐海韬徐大哥,就算他嘴上不说,心里就会轻易忘记吗?显然,指望他忘记,倒不如指望太阳从西边升起。于是,既然他不说,我也就假装不知晓,反正,作为当事人之一,在那金陵城里,那不堪回首的往事,也还是出现过的。能够不回去,或者说,迟一些再回去,正是我我希望看到的。
想想也是,我们盟会的活动范围,遍及全国,踪迹远至于海外。这样一来,那么多的地方,足够徐海韬奔走的了。就算是以长江为界线,长江以南那么多的省份,也足够他忙上三年五载的吧?因此,我还是希望,如果让我来安排的话,除了金陵城,他都可以去。
现如今,这种一厢情愿,已经被现实击得粉碎了。
当然,徐海韬所说的理由,自然也是冠冕堂皇的。这金陵嘛,作为省城,事关大局,自然是要走一趟的,甚至,就是巡视、把关什么的,都需要走一趟。这种上得了台面的理由,确实是难以驳斥的。
然而,我也很清楚,他既然想着要回金陵,自然也是为了那件往事。再说得直白一点,确实,他是要“秋后算账”的。
或许,也不妨这样说,有些账,迟早都是要算的。对于这一点,几个当事人都毫无疑义。主要的分歧,其实就在于,怎么个算法,各方的诉求或底线,究竟是什么?此前出现过的那些缝隙,是越来越大呢,还是可以弥合、缝补起来?这样的一些事情,着实不简单。弄不好的话,就会影响到我们的兴复大业。于是,无论怎么说,我都要陪在一旁,静观其变,或是择机而行。赵仲儒和徐海韬,用北方话来说,甚至也可以这样说,这“爷儿俩”。不过,我长期住在江南,对于这样的说法,倒是不太习惯。因为,较为严格地说起来,父子俩,才能叫做“爷儿俩”;至于翁婿嘛,勉强也说得通,毕竟,民间也有“一个女婿半个儿”的说法。只是,这些都是常规上的事情,我真正担心的,就是这“爷儿俩”说不到一块儿。甚至,会话不投机,会大动肝火。当然,大动干戈,是一定要极力避免的……
反目成仇,真的有必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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