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孕了?

在回老家的途中,李追远其实就设想过这一可能。

因为白家招婿的目的,就是这个。

按白家镇传统,赘婿上门后,当其所嫁的那位白家娘娘受孕成功时,赘婿的生命就走到了尽头。

如果诞下的是男孩,男孩也会被处理掉,只有诞下的女孩,才能成为白家镇的一份子。

所以,正常情况下,薛亮亮现在,其实已经该死了。

他之所以还能一次次跳江,只是无法入门,却并未遭遇危机……

一是因为当初秦叔曾打入过白家镇,就差一点时间,就可以将整个镇子打穿;

二是因为,这位白家娘娘,怕是已经嗅到了自己的身份,并对此深以为忌惮。

历代白家镇赘婿里,薛亮亮的婆家地位,已经是最高的了,这是因为他有一个极其强势的娘家。

李追远:“所以呢?”

新娘开口道:“请您见谅,我白家镇自有传统在。”

李追远反问道:“哦,你们还打算杀了他?”

新娘:“未曾,也不敢。”

李追远再次反问道:“那你们的传统,这会儿又跑哪里去了?”

新娘:“特殊之时,自当行便宜之事。”

李追远继续反问道:“所以,这传统压根就不存在。”

新娘沉默了。

李追远:“回话。”

新娘:“我白家,已给出足够尊重与礼遇。”

李追远:“不够!”

新娘再次沉默,寒冷的眼眸,透过水幕,看向站在岸上的少年。

熊善当即向前一步,呵斥道:“放肆!”

江面上,立即浮现出十二只稻草人,全部抬头,将那新娘围住。

新娘闭上了眼,语气中透露着一股无奈:“您想如何?”

李追远摇摇头:“我懒得想。”

新娘:“您这是在强人所难了。”

李追远微笑道:“当初,也没见你们多通情达理。”

新娘:“我们,有过协议。”

李追远:“协议,是与我签的么?”

新娘:“您这样,我白家无所适从。”

李追远:“因为,你们还未正确摆放好自己的位置。”

新娘:“请您明示。”

李追远弯下腰,捡起一块石头,然后朝着江面上丢了过去。

“啪。”一声,石头落水,溅起水花。

“我从一开始,就不喜欢你们,甚至,我都不希望你们存在于南通地界上。

摆在我面前的,有两个栅栏。

一个栅栏是,白家曾说过,所有白家娘娘不得再上岸。

另一个栅栏,就是我那位一有空就喜欢回南通跳江的朋友。

第一个栅栏破烂不堪,拦不住我,因为我不喜欢来自活人的承诺,在我眼里,死人才会永久的信守诺言。

第二个栅栏,确实让我有些难办。

如果你们愿意帮我把这第二个栅栏搬走,我会很感谢。”

李追远从未忘记自己来这里的目的。

他是来调解夫妻矛盾的。

人与人之间的矛盾,需要靠讲理来化解,但前提是,双方都是讲理的人。

白家,显然不是。

李追远从小就喜欢观察人,去剖析他们的行为逻辑,好去理解和模仿。

他发现,现实里,不喜欢讲道理的人,往往智商表现不高。

但这一类人,往往又对一件事很是敏感,那就是——生存危机。

当遇到生存危机时,他们立刻会变得很聪明很警惕,然后靠本能,做出最正确的选择。

简而言之,就是有些人,你要是真把他们当人看,不仅你会不舒服,他们更会感到不适应。

正如柳玉梅对白家的称呼:一群躲在江底下做着成仙梦的白老鼠。

新娘消化了少年的话,对着少年轻轻一福:

“奴家,晓得了。”

李追远留意到,她两次自称“奴家”。

一次在开头,说自己怀孕了。

一次在这里,说自己知道了。

这两句话,她是以自己个人的身份来说的,至于中间的对话,则是代表整个白家镇来说。

这不由得让李追远有些怀疑,她是不是故意的。

她是白家镇里地位最高的白家娘娘,听亮亮哥说过,他找到她时,她的棺材被放置在白家镇祠堂里。

而其余白家娘娘,则都坐在镇上民居内。

并且,她能下令让所有白家娘娘不得上岸。

但有些时候,哪怕地位最高的那个,也会身不由己。

她权力与地位的法理性来自于白家传统,所以她没办法带头去破坏这一传统。

除非,出现巨大的外部干预力量,让上下觉得,妥协是必须要接受的现实。

她本可以事先与薛亮亮把事情说清楚,但她却选择什么都不说,连人都不见。

这不是逼着薛亮亮去找外援么?

呵,

要真是这样的话,岂不是说明,亮亮哥还真和这位白家娘娘,处出了真感情?

这种事,发生在别人身上,会让人觉得匪夷所思,但发生在薛亮亮身上,却又让人觉得很正常。

因为他李追远本人,绝对是世上最难相处的一类人之一。

可即使如此,依旧在河堤工地夜宿时,因薛亮亮演讲时的那句“我的未来在祖国的西南”,而产生了好感与好奇。

早上餐桌上,老太太听说自己要来调解夫妻矛盾时,那眼神可是诧异得很。

是啊,

换做其他人,自己怎么可能愿意专程跑过来,就为了处理这种事?

只能说,有些人,他身上就是带着这种特质,走到哪里,都能发出吸引人的光芒。

一念至此,李追远忽然觉得有些意兴阑珊。

因为自己很可能被利用了。

而且这种利用,只有在结束时,你才能知道,根本就无法事先察觉,就算察觉了,你还得必须配合着来。

甚至,你根本就无法得到准确答案。

因为接下来这位白家娘娘无论对薛亮亮做什么“柔情蜜事”,都可以解释成屈服于龙王家的淫威。

哪怕,她亲口承认说是故意的,也没用。

李追远不喜欢这种感觉,却又无可奈何。

这时,新娘往后退了三步,身上的水幕追随她移动。

她跪了下来,上半身挺直,双手呈拱形,先抬至额前,右手在外左手在内,再将双手下拜于腹部位置,这是在行肃拜礼。

古时女子身上首饰众多,就以此礼拜长辈或尊者。

李追远对她挥了挥手。

新娘身体缓缓下沉,最终,没入江面,风平浪静。

“走吧。”

李追远转身离开,熊善和梨花对视一眼后,跟了上去。

坐上车后,刘昌平开车,将众人又送回到了李三江家。

刘昌平被要求开着车去石港镇上加油,顺便在镇上找个旅馆住下来。

熊善和梨花,则被李追远安排进了西屋。

东屋是阿璃和柳玉梅曾住的地方,一直被锁着。

太爷说过,这东屋得一直锁着,直到确定那位市侩的老太太不会把孙女许给自家小远侯。

李三江年轻时不仅闯过上海滩,还参加过三大战役。

你要说他真瞧不出柳玉梅平日里的那副细节做派背后寓意着什么,那也不太可能。

在李三江的为人处事哲学里,跟有钱人,谈钱没什么意义,得多谈谈念想和感情。

至于萧莺莺,李追远原本以为她会住西屋的,事实并没有,她晚上睡一楼棺材里。

因为以前润生和谭文彬就爱睡棺材,冬暖夏凉,所以李三江对此也没当一回事。

中间出了点小小的波折,那就是梨花的孩子,也被萧莺莺带进棺材了。

梨花推开棺材盖,看见里头躺在死倒身上睡得正香的儿子。

这孩子,刚出生,就被爹妈带着一起行走江湖,那是真的见过世面。

梨花伸手想要把儿子抱出来时,萧莺莺忽然睁开眼。

不过,她也没做阻止。

梨花将儿子抱起来,摇了摇,亲了亲。

耍玩一番后,梨花又将儿子放回进棺材里。

萧莺莺眼里似有不解。

梨花笑了笑,帮他们把棺材盖合起来。

当你迈出第一步,接受一种新事物后,你的接受度,会以可怕的速度提起来。

白天梨花还对让死倒帮自己带孩子感到无比荒诞,晚上她就觉得这很不错了。

有人帮你带孩子,那自己正好可以和丈夫好好去西屋过一过二人世界。

李追远上了二楼,经过太爷门口时,听到了太爷的鼾声。

估摸着,太爷得睡到天亮才会醒。

倒是自己房间里,没有鼾声。

推开门,看见薛亮亮坐在床边,双手捧着一杯冒着热气的茶水,正小口小口地嘬着。

“小远?小远!小远……”

从疑惑到惊喜再到忧伤。

当薛亮亮放下茶杯想要冲过来时,李追远抬起手,做了个止退的手势。

“酒气重,臭的。”

薛亮亮有些尴尬地笑了笑,然后打开了房间里的门窗,让其通风散味。

李追远走出房间,在露台上的藤椅上坐下。

薛亮亮端着一个脸盆走出房间,一边哼着歌一边去洗澡。

聪明人之间的交流很简单,小远深夜才回来,一回来就嫌弃自己身上酒气,说明事情办好了。

洗完澡后,薛亮亮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出来,整个人都显得清爽多了,就是有些胡子拉渣。

而且细看下来,这大半年,他一直跟着罗工在各处工程上跑,风里来雨里去,曾经的稚嫩书生气已经被沧桑和棱角所取代。

唯一没变的,是他的眼睛里,依旧有光。

“亮亮哥,你酒量不错。”

“嗐,在工地上练出来的,以前听人说喝酒能解乏,还不理解,现在懂了,我这还算好的,一线的施工人员更辛苦。”

“不容易。”

“不用急着同情我,你小子也快了,年后有个大工程要正式开始了,移民工作已经在陆续筹备中了。”

“要移走很多人么?”

“嗯,很多人会因此背井离乡,他们的家园,将被淹没于水底,无法再见天日。”

李追远抬头,看向天空中的明月。

薛亮亮从兜里掏出烟盒,抽出一根,点燃,深深吸了一口,再缓缓吐出:

“所以,我们的责任很重,不把这个工程做好,我们对不起上上下下如此巨大的付出与牺牲。

那一张张规划图纸,就是压在我们肩上的担子,这是一种可以触摸得到的使命感。”

薛亮亮抖了抖烟灰,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

说起这个时,他似乎已经忘记了自己本来目的,或者,是不好意思在如此严肃的话题中突兀地提起个人的私事。

“下学期开学后,你在学校里的时间,就不会太多了,罗工肯定会抓你的壮丁的。”

“哦。”

李追远点点头,对此,他早有预料,要不然报这所大学做什么。

薛亮亮连续抽了三根烟,等到他将第三根烟掐灭时,空气里弥漫着的那股子情绪,终于变淡了。

“那个,小远……”

“你居然能忍这么久。”

“不矛盾,个人幸福融入祖国的建设发展嘛。”

“天亮后,你就可以继续去跳江了。”

“是出什么事了么?”

“好事。”

“好事?”

“你要当爸爸了。”

薛亮亮整个人僵在那里许久,然后忽然捂住嘴,生怕吵到别人的他只能压抑住自己的笑声,在原地开始蹦跳。

李追远将脑袋靠在藤椅上,晚风带着寒意,吹动他的头发。

薛亮亮伸手抓住李追远的胳膊,晃了晃,说道:“小远,你知道么,我要当爸爸了!”

“啊,真的么?真是恭喜你。”

“哈哈哈!”

薛亮亮再次捂着嘴,笑得肩膀一抽一抽的。

好不容易,他彻底平静下来,开始不断深呼吸。

“小远,那为什么?”

“不用计较这些了,反正事情已经解决了。”

“好,我知道了。”薛亮亮点点头。

两个人就这么安静地坐在藤椅上,一起静静地看月亮。

过了好一会儿后,薛亮亮开口问道:

“小远,你说我孩子以后得叫什么名。”

“问润生哥吧。”

“让润生取名?那个,我的意思是,你帮我先取一下,你小子脑子里记得的古籍多,帮我取个有寓意的,男女都各取一个。

哦,对了,第一胎是姓薛的。”

薛亮亮对这一点很在意,因为这意味着他不是上门女婿,虽然女方从不出来,次次都是他主动去上门。

“哥,你自己取吧,我不合适干这个。”

“啊,好。”薛亮亮叹了口气,“好梦幻啊,我居然要当爸爸了,你说我爸妈要是知道了这件事,他们会不会……”

“被吓死。”

薛亮亮笑了笑,然后有些无奈地点点头。

李追远站起身:“我要去休息了。”

“嗯,你去休息吧,我再坐一会儿。”

李追远向屋内走去。

“谢谢你,小远。”

……

翌日早晨,李追远起床后,没能在房间里看见亮亮哥。

他相信,亮亮哥现在肯定也不在家里。

端着塑料盆准备去洗漱,刚出门,就看见李三江坐在藤椅上,抽着烟。

大早上的,风凉,李追远知道太爷是晓得自己回来了,就故意坐在那儿等自己睡醒出来。

“太爷。”

“小远侯。”

李三江马上掐了手中刚点起来的烟。

将少年抱起时,他用力掂了掂:

“太爷我快抱不动喽。”

“可以用背的。”

“呵呵。”李三江将李追远放下来,“洗漱去吧。”

“嗯。”

李追远刷完牙,正倒热水准备洗脸时,看见太爷穿上了他昨日买的正装走了出来,手里还提着另一套。

“合身,合身得很,我们家小远侯是会买东西的,太爷我很喜欢。”

李三江对着李追远原地转了两圈,说道:“我再换上这一套给你看看?”

“好呀。”

“你等着。”

李三江进了屋,把另一套换上走了出来。

“这一套更有派头,穿出去,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村长驾到哩!”

“太爷,我桌上有钢笔,您可以拿一支,挂胸口袋子上,就更像了。”

“好,听我们小远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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