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睡个午觉,怎么就跑这里来了?”

……从高邮回到思源村时,已近黄昏。

萧莺莺抱着孩子,坐在坝子上,面对夕阳。

梨将孩子从萧莺莺怀中取出,抱着哄了哄,再递给自己丈夫。

熊善逗了逗孩子后,再将孩子递给梨,梨用手轻轻掐了一下孩子屁股,孩子哭出了声。

梨顺势将孩子放回萧莺莺怀里。

孩子马上就不哭了。

梨:“看,孩子亲你。”

萧莺莺抱着孩子,目光平静且冰冷。

李追远问道:“我太爷呢?”

萧莺莺:“去瞎子家了。”

李三江去刘金霞家里了,应该是有事要谈,作为思源村唯二的白事人,有时候会互相介绍生意,或者联手一起坐斋赚钱。

梨去准备晚饭,熊善先扛起锄头,见天色已晚,就放下锄头,把家里的三轮车和板车都推出来,用井水进行擦洗。

李追远看向薛亮亮,又指了指出租车。

薛亮亮:“今天就不去了。”

“哦。”

李追远要去打个电话,薛亮亮和刘昌平跟着一起去了。

到了张婶小卖部,李追远拿起话筒,拨通了平价商店里的电话。

接电话的是陆壹,李追远让他去喊阴萌。

“喂,小远哥,是我。”

“你准备一下,开车带他们一起回来吧。”

“好的,小远哥。”

“再帮我对柳奶奶说一声,代表我太爷邀请她们回来过年。”

“要嘚。”

李追远挂了电话。

薛亮亮拿起来继续打,他这需要打到民安镇,让对方去喊自己父母时,把电话挂了。

等了五分钟,薛亮亮再次把电话打过去,然后和自己父亲开始对话。

通话的时间有点长,但进程却很顺利,放下电话后,薛亮亮笑道:“我爸妈已经同意到这里来过年了,我到时候安排他们住镇上旅馆。”

“不用,大胡子家还空着。到时候我让熊善他们住那边去,给你爸妈腾出西屋。”

“这合适么?”

“合适的。”

大胡子家,普通人还真不适合去住,毕竟算是凶宅。

但熊善夫妻去那里,陪着桃林下那位一起过年,他们俩应该是乐意的,正好可以拉近一下关系。

刘昌平看了一下自己腰间的传呼机,然后也拿起电话,拨过去后,聊了许久,是在聊彩礼的事。

等他挂断电话后,薛亮亮给他递了一根烟,关心地问道:

“怎么了。”

刘昌平拿出火机先帮薛亮亮点烟,再给自己点,说道:“我那小舅子参军回来,知道他姐要结婚的事,在家发了脾气,说他坚决不要姐姐的彩礼钱。”

薛亮亮:“恭喜你,压力减轻了,不过以后要给得就更多了。”

刘昌平点点头,笑道:“但给得乐意不是。”

这时,李三江从村道那边走过来,他穿的是小远侯给他买的新衣服,胸前口袋上仍然别着那支钢笔。

看见小卖部前站着的人,李三江故意挺起胸膛,负着手,抬起头。

薛亮亮一拍手,说道:“哎呀,这不是村长么。”

李三江:“走,回家吃饭去。”

吃晚饭时,薛亮亮主动和李三江谈起接下来自己的工作安排,也说了小远明年会和自己一起到处跑。

李三江听到这些后,有些心疼地看着李追远,说道:

“多跑一跑好,锻炼人嘛,我听得出来,这是你们老师给你们的机会哩。”

顿了顿,李三江又拍着薛亮亮的手背说道:“亮侯啊,出门在外,你可得多照顾照顾。”

薛亮亮马上点头应下,他很清楚,带着小远出去,受照顾的只会是自己。

随后,薛亮亮又把要接自己爸妈过来过年的事告诉了李三江。

“来了好嘛,过年,就要人多点,这样才热闹,才有个过年的意思。”

深夜,万籁俱寂。

薛亮亮从床上坐起,蹑手蹑脚地下了床,穿了衣。

等他走出屋门后,李追远睁开眼,看了一下墙上的时钟:零点三分。

亮亮哥说过今天就不去看她了,但现在已经是新的一天了。

李追远走出房间门,来到露台上,看见前方村道上停着的一辆车,车顶红色的灯牌很清晰地就能瞧出是出租车。

薛亮亮坐上了车。

刘昌平问道:“还是去那里?”

薛亮亮点点头:“是啊,还是想她们。”

刘昌平叹了口气,发动了车子,一边开一边说道:“哥们儿,你还是得想开点,多为你父母想想,人生的路,还有很长。”

“我正为这事发愁呢,就是想着以后怎么过我父母那一关。”

刘昌平不敢再继续劝了,握着方向盘的手,已沁出了汗渍。

这位,是真不想活了,还想着自杀啊。

出租车开走后,李追远看了看天上的月亮。

恰好这时,萧莺莺的身影,出现在了露台,她怀里依旧抱着那个孩子。

她醒了,孩子也醒了,一双黑透发亮的眼睛,正好奇地向四周张望。

许是看见李追远先前抬头的动作,他也学着蹬个腿,抬头,瞅了一下月空。

李追远能看出来,这孩子是真聪明,不过,他的聪明并未过界。

他只是有着更强的感知力以及对这个世界的好奇心,不像那时候的自己,早早地就脱离了那一范畴。

自己那会儿发现每次有人夸自己聪明时,李兰眉头会微皱,他甚至有段时间会故意表现得愚钝一些。

然后发现,李兰对此更生气了。

她那会儿并未确定自己遗传了她的病。

她只是单纯地不希望自己儿子是个怪胎太过聪明的同时,又无法接受自己儿子不够聪明。

萧莺莺一只手继续抱着孩子,另一只手指向了大胡子家方向。

桃林下的那位,想见自己。

李追远点点头,走下楼。

来到西屋门口时,西屋门从里面打开,熊善和梨已经候在那里。

他们住在屋里,其实也一直留意着外面的动静,薛亮亮出门他们不会理会,但他们不可能忽视掉李追远的脚步。

“一起来吧,带上供品香烛。”

“好!”

萧莺莺没跟上来一起去,而是抱着孩子,重新躺回棺材里睡觉。

李追远带着熊善夫妻俩,来到大胡子家。

供桌摆上,李追远站在旁边看着,祭祀仪式由熊善来主持。

熊善态度很端正,仪式进行得一丝不苟。

梨在旁边弓着腰,嘴里念着还是那保佑自己儿子的话。

仿佛他们此时拜的不是可怕的邪祟,而是桃仙。

不过,仙和邪祟,谁又能说准谁是谁呢。

有些时候,像这种存在,本就是一体两面。

李追远安静地站着。

直到,供桌上的蜡烛开始摇晃,桃向这里飘落。

熊善和梨面露激动,一个更卖力地烧纸念经,另一个更激动地为自己的儿子祈福。

李追远看着眼前黑黢黢的幽深桃林,这家伙还挺有意思,不知道今晚为什么改了风格,竟还弄出了点意境。

但想来,应该不是为了特意关照熊善和梨,因为他们俩不配。

所以,是桃林下这位,对那个孩子,产生了兴趣?

毕竟那孩子这两天一直被萧莺莺抱在怀里,萧莺莺又是它的伥,理论上来说,它可以获得萧莺莺的所有感知。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不得不说,这就是熊善夫妻俩孜孜以求的大机缘。

那位虽然比不上龙王家,而且现在状态也很差,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到底是曾经魏正道的追随者之一。

李追远开启走阴,然后以走阴状态,走下坝子,走入桃林。

原本漆黑的桃林内,出现了两串灯笼,照出幽幽的光泽。

那位侧着身,站在那里。

李追远走到一定距离后,就止步了。

再继续往前走,不合适,人家就是想要以侧身面对自己,因为他的正脸,会不断变幻,同时后脑勺那儿也有脸也在跟着不停地变。

既然人家要把稍微正常一点的形象给摆出来,那自己自然得给这个面子。

同时,这也说明,他心底还真像是燃起了某种希望。

因为只有内心有所求有所牵绊的人,才会注意自己的形象。

不过,它并未开口,继续保持着侧对站姿,沉默。

李追远主动开口道:“那孩子不错。”

那位继续不说话。

李追远:“挺聪明的一个孩子,打小见过世面,身上还有功德。”

那位依旧不说话。

李追远:“孩子还没正式取大名呢,他爹妈的意思是,要找一个干爹或者师父来给孩子取名。”

那位还是不说话。

李追远在心里微微有些反感:这是哪里来的傲娇臭脾气?

少年不禁有些怀疑,当初魏正道是不是就是受不了他这种矫情,才故意把黑皮书秘法传给他,好让他找个地方把自个儿埋了图个清静。

不过,让这位与现实产生更多羁绊,符合李追远这边的利益。

它要是真愿意认个孩子收个徒弟,那就等于给自己的大后方,加了一层牢不可破的保险。

那些大家族大门派的祖宅门口,也用不起这种级别的看门人吧?

诚然,它过去的存在确实守护了这一方安宁,死倒漂向这里时都得逆流改道。

但这并不是它的本意,它只是存在于这里,起到了一个存在的作用,人家可没真说过愿意当这个土地公公。

李追远开口道:“这孩子,像不像以前的你,很聪明,却又不是真正最聪明的那一个?”

它的身体,开始颤抖。

李追远知道,自己说对了。

它最恨魏正道,却又最在意魏正道。

至于说这种描述,是真没什么难度,这位必然曾是天赋卓绝之辈,但天才在魏正道面前,都会立刻变得黯淡无光。

在这一点上,李追远很容易代入。

它对熊善的儿子有感觉,怕也是因为那孩子,出现在了自己身边。

终于,

它开口了:

“我们打开人皮说亮话。”

“嗯?”

“你是不是见过他了?”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李追远没否认,虽然他不记得了,但他几乎可以确认,自己确实是见过魏正道了。

“你这次回来后,底气,不一样了。”

“我以前很没底气么?好歹,我也是两家龙王的传承者。”

“那是你的东西么?”

“怎么不是?”

“你从心底,真的认为那是你的东西么?”

“我在努力且逐渐认可。”

“所以,至少目前,那还不是你的东西,那你告诉我,你现在的底气,真正源自于哪里?”

李追远沉默了。

它继续说道:“你可能无法察觉,但在我这里看得清清楚楚,包括你现在站在我面前的姿态,都是那么的明显。”

“好吧,我承认,你说对了。”

李追远能感受到它此刻的激动,它迫切地想要知道关于魏正道的消息。

如果自己告诉它,自己忘记了。

它可不会有柳奶奶那样的好脾气,它会发疯的,然后把很多人,剥成白灼虾。

它干得出来这种事,因为它现在对自身的控制力还有几成,都有待商榷,一旦情绪失控,它就是最大的威胁来源。

“他果然还没死?”

李追远要开始瞎编了。

他觉得,失去记忆那段时间的自己,应该在面对魏正道时,思考过这一问题,甚至对魏正道提起过它。

出于对自身理性的信任,他相信那时的自己,肯定会有预案,如果真的毫无痕迹,那就是……不需要有痕迹。

哪怕是编瞎话,那时的自己,应该也相信后来失去记忆的自己,能圆上去。

一念至此,李追远心里反倒没什么负担了。

“他死了。”

“死了?那你是怎么见着他的?”

“你知道的,他这样的人,很难死得干净。”

“的确。”

“他为了自尽,想了很多办法,折腾了很久。”

“正常。”

短暂的沉默后,它主动开口道:“他提起过我么?”

“提过。”

“他怎么说?”

“他说你,笨得像条会被人骗去看门的狗。”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李追远是故意这么编的,因为他清楚自己想要它做什么,它也清楚自己想要它做什么。

现在,自己无非是把这种目的,借魏正道的口,“说”出来而已。

它会生气,会因此震怒,会故意反着来?

不会的。

它很危险,很可怕,但它的性格,又很好猜。

尤其是当自己终于有底气,很坦然地站在它面前时,双方“人格”高度被拉平,没有那种神神秘秘高不可攀的面纱云雾遮挡,视角上看得也就更清晰了。

它:“他说得没错,我现在,不就是么?”

李追远笑而不语,脑子里在快速思考,下面一个问题的回答。

不出意外的话,它应该会问:他还说了什么?

自己必须要思索出一个完美的答案,不仅让它感到韵味深久,更得让它满意地结束这场关于魏正道的问答,要让它觉得得到这个答案后,就没必要再继续问下去了。

因为自己见魏正道的那段具体记忆还没找寻回来,是真经不起过度细问,多问几下,就很容易露出马脚。

沉默再次被打破。

它:“他还说了些什么?”

李追远:“他让我给你带一句话。”

“什么话?”

“对不起。”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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