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男人虚与委蛇,客套周旋,直到薛绥让人拿来药箱,李肇才大大方方敞开衣袍,不露一丝犹豫,从容得仿佛在自己家里。
“有劳平安夫人。”
李肇肩胛上新扎了一圈绷带,薛绥为他解开旧纱布时,嗅到一丝清幽淡雅的佛手柑香——这是他那天从檀秋院里顺走的。
她轻瞟一眼。
李肇神色自若地笑。
“如何?”
薛绥垂目蹙眉,“伤口恢复不佳,殿下要静心调养才是,不要过度操劳,牵动伤口,更不要沾水受潮……”
轻轻揭开纱布,可见伤口处的黑痂和红肿,又新渗出来血丝,皮肉翻卷,很是触目惊心。
“殿下当心,会有点痛。”
她声音比药香更淡,指尖触上的刹那,李肇呼吸陡然一滞,好不容易才缓过神来,恢复正常神态。
“无妨。平安夫人只管动手。”
薛绥没有再说话,呼吸像羽毛似的拂过伤口,指尖缠绕纱布时,若有若无触碰李肇的肩膀……疗伤的过程好似穿过数载寒暑,漫长的煎熬,让蛊毒如星火燎原,一点一点燃烧窜入血脉……
李桓握住茶盏的手,微微一紧。
“东宫的张怀诚,枉称张仲景后人,竟不如本王的平安夫人,说出去,怕是要被天下人耻笑了……”
李肇:“回头孤便将他贬去药房。”
苦药的气息染了满室。
李桓突然叹气,手指抚着案上的一方素帕。“太子伤势迟迟未愈,实在令人挂心。不如,将平安借去侍疾一月,日日盯着汤药,也省得落下病根。”
书房内烛火跳了一跳。
李肇微微勾唇,“君子不夺人所好。更何况,平安夫人并非货物,岂能说借就借?”
烛火不安分地摇晃,正如李肇的眼神,意有所指地纠缠在三人映在墙上的影子里,有一种隐藏在幽寂里的剑拔弩张。
“报——”
恰在此时,关涯的急呼打破僵局。
“禀报太子殿下,萧璟在大牢里……咬舌自尽。”
瓷盏的碰撞声惊破死寂。
李桓手上的茶盏,哐当一放。
“岂有此理!刑部重地,那些人是如何看管的?”
萧璟是李桓的亲舅舅。
这不是在暗骂李肇失职吗?
李肇笑得不以为意,“死了吗?”
关涯道:“仍有一口气在,只是暂时说不了话了。”
李肇微微摇头,看上去很是惋惜,“可惜,可惜,要当真死得才好。他一死,萧家也可松口气了,皇兄,你说是吧?”
李桓面色难看至极。
“太子说笑了。秉公办案,不负圣意。那才是你我职责所在……”
李肇抚平袖口褶皱,慢慢起身。
“那孤便告辞了!”
李桓已然恢复了情绪,方才的失态仿佛没有存在过一般,语气平和地道:“为兄送你出去。”
二人并肩往外走去。
来到仪门外,才看到焦急等待的郭云容。
她神色紧张,微微屈膝,对二人端庄行礼,不敢直视李肇的眼睛,结结巴巴地解释。
“臣女来找平安夫人。得知夫人在忙,便,便只好在此等候……”
李桓看她一眼,又看看李肇,似乎察觉到什么,脸上露出一抹若有所思的笑容。
“阿吉,带郭三姑娘去檀秋院。”
“姑娘,平安夫人在水榭喂鱼。”
郭云容攥紧帕子穿过端王府映月湖的九曲回廊,一袭杏子红的裙裾拖着夜露,在荷塘微风的吹拂下,轻轻飘动。
薛绥将鱼食撒入涟漪,月华在她鬓边流转,那张清丽的脸,说不出的宁静安闲。
郭云容看着她,突然鼻子一酸。
“平安夫人……”
薛绥这才抬头看过来。
“三姑娘这是怎么了?你此时找我,可有急事?”
郭云容小跑走近,就仿佛是相交很久的朋友一般,对着她哽咽出声:“外祖父身陷牢狱,眼下家里也是一片糟乱……云容心急如焚,却不知如何是好……”
薛绥将她引入水榭里的石桌前坐下,将倒扣的茶盏取来,斟了一杯凉茶,推到她的面前。
“喝吧,静静心……”
郭云容眼眶一热。
沉默片刻,她擦了擦眼睛才抬起头。
“我外祖父定是冤枉的,还有那个涉案的萧家大伯,他也是个正直忠厚的好人,与祖父私交甚笃,对云容也极好……”
这傻孩子。
此刻罗家巴不得跟萧家撇清关系,她却念着旧情,一心想要为萧家辩解。
“三姑娘可听过火浣鼠?”薛绥叹息一声,慢慢抬手,也为自己倒了一杯凉茶,“南疆有一种小鼠专爱钻进滚烫的火堆,因着在火中身体赤色,出来时却皮毛雪白,世人皆道是神迹。”
郭云容抬起通红的眼睛:“与案情有关第?”
薛绥道:“若有人剖开鼠腹,会发现里头尽是偷来的灯油与蜜蜡。”
见郭云容变了脸色,她笑着用指尖点了点茶盏中的浮叶,“罗尚书若是无辜,何惧三两日的烈火……”
从烈火中出来,便是皮毛雪白……
但肚子里不也有偷的灯油和蜜蜡吗?
可郭云容对朝堂上的隐秘,一无所知,听她这么说,心里恍惚得厉害,“云容惶恐……”
她声音未落,不知想到什么,突然低头捂面,“我去求了太子殿下,可殿下神情冷漠,想来是认定外祖有罪,因此也厌恶了我……”
薛绥轻笑,“不用难过。太子看谁不厌恶呢?”
郭云容闻声一愕。
“他对夫人也是如此吗?”
薛绥想到李肇那张讨债鬼似的脸,抿了一下嘴唇,“那是当然。鹰隼盯住猎物的时候,无不是睥睨冷漠的姿态。”
见郭云容怔住,她微微一笑,掐断这个不那么令人愉快的话头,将方才准备的香囊塞入她的掌心。
“这香囊很是安神,三姑娘带回去压在枕下,想来能睡个安稳觉。罗大人的事,你先别太忧心。车到山前必有路,兴许明儿就柳暗明了呢?”
郭云容很是感动,“多谢夫人。你我岁数相差不大。为何夫人懂得那么多?”
薛绥微微一笑:“吃的亏多了,便懂了。”
夜风轻轻拂过,传来悠远的更鼓声。
薛绥睡下时,已是三更。
她轻抚枕边的木雕小猫,阖着眼,想着这几天发生的事情。
“咕!”灵羽突然出声。
窗外月光如水般倾泻,有人影轻轻一晃。薛绥猛地睁开眼睛,屏住呼吸看过去。
李肇倚在窗边,月光将他玄色衣袍镀上一层银边,“睡着了?”
薛绥:“没有。”
李肇忽然轻笑:“你料到孤会来?”
薛绥用了对郭云容说过的话,“当然,鹰隼盯住了猎物,哪会放过?”
李肇哼声,“平安这一出借刀杀人,倒是比孤想的更毒辣。”
薛绥缓缓坐起,拉开纱帐走过去将窗户打开,就着朦胧轻柔的夜色,看着月光里李肇挺拔的轮廓。
“殿下深夜到访,就为说风凉话?”
“不——”
李肇嘴角上扬,露出一抹戏谑地坏笑,轻轻翻过窗棂,双足落地,便伸手将她捉到身前,温热的气息穿过耳膜,“孤是来讨债的……”
二合一
李肇:哪里合了?撒谎!
薛绥:……得罪亲妈,你找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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