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忆起梦中琥珀般的眼眸,这些时日,他细细分辨过身边每个人的眼睛,却都与梦中相异。
......唯独宸王慕无离的眼睛,他从未得见。
心底涌起一股强烈冲动,恨不得亲手揭开那鲛纱,一探其下究竟。
揭开鲛纱的刹那,慕无离会是愤怒,是惊讶,亦或是别样神情?
这念头一起,便如野草般在他心底疯长,他甚至开始幻想与慕无离对视的场景。
入夜,慕无铮躺在龙床上,辗转反侧,难以成眠,而一旁软榻上的赵赋已经熟睡。
他想起白日那侍女所说,那座楼阁是从前的他赐给慕无离的。当时的他还特意降下旨意,言明若无慕无离应允,任何人都不得擅自踏入,即便是他自己,亦不例外。
“这天下都是朕的,可为何偏偏有这么一处地方,连朕都不能随意进出?况且圣旨还是朕自己下的!”
慕无铮在心底暗自呢喃。
“宸王……于朕从前而言.......很特别么?”
“莫不是霜儿在欺瞒朕?朕从前的心上人,竟并非赵赋?”
“可宸王分明有妻室,只是早亡罢了……以朕的性子,应是忍不下与旁人共分心上人的。”
“况且人人皆称,从前朕与宸王在朝堂之上党争激烈,这般情形下,朕又怎会对宸王生出别样情愫……”
对慕无离的好奇,让他愈发难以平静。
终于,慕无铮按捺不住心中冲动,起身披衣,轻声唤来贴身太监,欲往宸王府。
太监面露难色,劝道:“陛下,此刻已是深夜,宸王殿下怕是早已安歇,而且……”
“无需多言,朕心意已决。”
慕无铮打断太监,语气决绝。
一行人悄无声息来到宸王府。
王府府兵见陛下亲临,哪敢有丝毫懈怠,一路恭恭敬敬将慕无铮和他的贴身近侍引领而入。
月光如水,倾洒在王府石板路上,泛出冷冷清辉。
渐近庭院,一阵苍凉悲壮的琴声悠悠飘来。
慕无铮踏入庭院,慕无离的身影出现在庭院中。
一袭素袍,鲛纱覆眼,温润矜贵,只是神色有些落寞,正抚琴弄弦。
那琴声似裹挟着千秋离恨、万古悲愁,瞬间将人卷入无边的凄惶之境。
仿佛置身于塞外荒漠,与挚友诀别于风沙漫天中,从此山高水远,音信杳然;又似伫立易水之畔,西风似刀,满座皆缟素,壮士一去不返。
慕无铮听得入神,满脸怔然,目光紧紧凝望着面前的宸王。
他暗自思忖:若说琴境似心境.....那宸王的心,怕似那黄连浸雪,苦得无人可解。
战场归来,不知经历多少事,自己当真要趁着这个节骨眼收他的兵权么?
府兵轻声提醒慕无离:“宸王殿下,陛下来了。”
慕无铮见慕无离仍端坐于琴案前,并未如寻常臣子般起身下跪行礼,心中不禁涌起一丝异样。
他微微皱眉,开口问道:“宸王见朕,为何不跪?”
慕无离听到这话,手指抚琴的动作微微一顿,原本平静的面容上泛起一丝复杂神色,似是感慨,又似是无奈。
心底暗自叹息,自己历经九死一生归来,心心念念便是身前之人,可如今重逢……对方却只问自己为何不跪。
沉默片刻后,慕无离轻声道:“陛下深夜到访,不知所为何事?”
他的声音低沉而平静。
慕无铮望着他,一时竟语塞。
本有千言万语,此刻站在慕无离面前,却不知从何说起.....
初次登门择在深夜便罢了,情谊未洽,便亟亟然索要虎符……
他身为一国之君……如此行事,于情于理,皆不合宜。
目光不自觉落在慕无离的白色鲛纱上,心底冲动再度涌起。
旋即,他强自镇定,开口道:“朕…… 朕听闻宸王自归京后,整日闭门不出,只饮酒抚琴。朕毕竟是宸王义弟,故而前来探望。”
话一出口,他自己也觉得这理由牵强,探望哪有半夜探望的道理 ,可此时箭在弦上,也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
慕无离缓缓开口:“陛下请坐。”
慕无铮举目环顾,只觉周遭莫名熟悉。
他自是不知,三年前初入太子府之际,他曾在同样的月色与庭院中,满心热忱地拿着习字,缠着慕无离评阅。
此刻他只觉得庭院布置雅致,不远处传来淡淡冷香,醒脑宜人,恰似宸王其人,带着几分孤高,却又让人忍不住靠近。
慕无铮目光落在古琴上,道:“宸王的府邸果然别具一格。”
嘴上这么说,眼睛却依旧紧盯着慕无离,慕无离似是察觉到目光,微微皱眉:“陛下若有想问之事,不妨直言。”
慕无铮犹豫片刻,终是鼓起勇气道:“宸王,朕有些好奇......你这鲛纱之下,究竟是怎样一双眼睛?可否让朕看看?”
慕无离闻言,身形微微一僵,沉默片刻后道:“陛下,这双眼睛已无光彩,不过是两个空洞罢了,陛下还是莫要看了。”
慕无铮察觉,他语气隐有衰颓之意。
“朕不信。”
慕无铮说着,不由自主起身,伸手便要去揭慕无离的鲛纱。
慕无离察觉他动作,侧身避开:“陛下,请自重。”
慕无铮的手停在半空,望着慕无离,好奇与不甘愈发浓烈。
“宸王,你越是如此,朕就越想看。”
慕无离叹了口气:“陛下,有些事,不知比知更好。”
然而,慕无铮此时已被好奇心冲昏头脑,不顾慕无离阻拦,竟再次伸手。
这一次,他的手指触碰到了鲛纱,那柔软的触感让他心跳陡然加快。
就在他即将揭开鲛纱的瞬间,慕无离突然出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他的力气极大,慕无铮难以挣脱。
“陛下,莫要逼臣。”
慕无离的声音中带着一丝警告。
慕无铮望着近在咫尺的慕无离,心中涌起复杂情绪。
既为自己的鲁莽懊悔,又对慕无离的反应好奇。
“宸王,你为何这般抗拒?”慕无铮轻声问,“你纵然双目失明,可在朕眼中,你依旧是我昱朝威振八方、立下不世之功的战神宸王。”
慕无离松开他手腕,身躯轻撤:“陛下,这是臣的私事,还望陛下莫要过问。”
慕无铮微微眯起双眸,神色中透着几分探究,对慕无离的好奇,已不单单是因为那双眼睛和明月楼,而是这个男子本身。
“宸王,今日是朕冒犯了。”
慕无铮沉默片刻,终是缓缓开口,“朕想与你谈谈北境军一事。”
慕无离默然端坐,周身气息沉静,波澜不兴。
他微微蹙眉,沉默须臾,方启唇道:“陛下,北境军现下安然无恙,将士们皆尽忠职守,不知陛下缘何忽提此事?”
慕无铮深吸一口气,缓声道:“如今天下太平,百姓渴慕安宁,朕欲使部分将士解甲归田,以养民生。至于北境军…… 朕以为可作些调整。”
慕无离似是听出了慕无铮话中深意,嘴角微微勾起,扯出一抹冷笑,道:“陛下之意,莫不是想收回臣手中将符?”
慕无铮心中一凛,未料慕无离竟如此直白。
他目光凝在慕无离身上,道:“宸王,你为我朝立下赫赫战功,朕自不会薄待于你。朕可赐你无尽财宝、无上荣耀,保你于京城安享富贵。只是这兵权,关乎江山社稷,朕不得不慎重。”
慕无离缓缓起身,神色平静,道:“陛下,臣虽双目失明,却对北境军情状了若指掌。此时若收臣兵权,恐令将士们寒心,不利北境安稳。陛下难道忘了,没疆旧贵族仍觊觎复国,若有机可乘,社稷危矣 。”
慕无铮望着慕无离,心中有所动摇。
慕无离所言与林霜绛所言极为相似,可欧阳恪的话亦在耳畔回响,令他不得不谨慎行事。
“宸王,朕知你所忧。但朕亦有朕的考量。” 慕无铮缓缓道,“朕可于朝中为你设一高位,使你在朝参政,不必再为军务劳神。”
慕无离听闻,微微摇头,面上浮起一抹淡淡苦笑,轻声道:“陛下多心了。臣旧伤沉疴,绵延难愈,如今又目不能视 ,不过是个残躯废人罢了,何敢觊觎朝堂威胁陛下,陛下万勿忧心。”
慕无铮闻言,不自觉心头一酸,宸王何等人物,从前的宸王必定意气风发......可如今,却这般自轻自贱。
他满心不忍,却因帝王身份,诸多顾虑,无法全然表露。
慕无离沉默良久,方又道:“陛下若真想收回将符……便拿臣想要之物来换。”
慕无铮眉头微蹙,问道:“你想要何物?”
慕无离轻笑一声,声音里满是苍凉无奈,道:“陛下若不知,便再去思量。待陛下想到了,愿与臣换,臣自会奉上将符。”
慕无铮面色愈发凝重,“宸王为何不直言?难不成.....你想要皇位?”
慕无离轻轻摇头,“在这世间,皇位于臣而言…… 不值一提。”
慕无铮望着慕无离离去的背影,满心疑惑。
收兵权一事干系重大,若处置不当,极易引发祸端......这宸王,究竟想要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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