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没有反驳你就是了。”

但是美咲把大熊摆到堆放自己装备的地方,从一个皱巴巴的破烂布包里翻出几个物件来:一个粗糙的熊木偶,一个破烂开线、补丁都补不住的熊玩偶,以及一个显然是近年的、但已被摸得发旧的熊布偶。

她沉默地把它们依次排好,小心地抚摸着、观赏着它们,就像在回顾自己战火纷飞却短暂虚无的过去。

“公主,我……其实还是会修正自己的观点的。”

“嗯?”

“现在……世界上也有和死亡一样重要的东西了……对我来说。”

其实美咲身上的绷带早已换了一茬新的,但亚津子再也没有见过她因为这些自残的伤口不可避免地感到痛苦——换句话说,亚津子其实再也没见过、也没听纱织谈起过美咲的自杀。

也许现在的这些绷带,只是些过去的提醒,或是对未来的启示?

今天是亚津子的生日。

前一天的夜里,亚津子一个人坐在避难所的窗台上时,尘心拿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悄悄钻了进来,不动声色地坐在她的身边。

“……您为什么会在这儿?”

亚津子转过头去,轻轻吻了他的脸颊,又站起身坐到他大腿上,拉过他的双手,让他把自己紧紧地搂住。

“生日快乐,亚津子。”

“还没到呢。”

“就快了。”

尘心此刻居然破天荒地没有放开她,依然保持着搂住她的动作,但他也只是和亚津子一起坐着,瞧望着夜空的同一个方向。

“亚津子想要什么礼物呢?”

“您送什么我都开心……只要是您送的。”

“那为师就擅自做主了?”

尘心把新衣服和新鞋袜从包裹里小心地拿出来,把新帽子吊在手指上,朝亚津子晃了晃。

“我给你和她们都买了一些新衣服。”

快十几年了,亚津子只与军用装备打过交道,这些漂亮的衣服她从来只在其他地方的女孩子身上见过。

情不自禁地,她又吻了吻他。

“我在想,这辈子能遇到您,真是最好、最幸运的事了。”

“……是吗?”

“真的,”亚津子点点头,“您是我人生中最宝贵的一切。”

亚津子想象不到,也不敢去想象,如果在那场可怕的战争中,这个男人真的不幸死在了纱织的枪下,谁有能力揭破夫人利用阿里乌斯挑起争端的阴谋,谁有能力带领分崩离析的基沃托斯对抗不可预知的灾难。

如果不是这个男人走进了自己的世界,自己要在动荡不安的流亡生活中迷失多久,才能找到通向未来的通路,找到迈向阳光的大道……

其实纱织的那几枪对尘心来说根本就是无伤大雅,真正让他昏迷的是来自众神的【诅咒】。

“我很高兴你能这么说,这是你的认可。”尘心语气依旧很清冷,“但是……我不希望你这么说。”

“为什么呢?”

“‘人一生最宝贵的是什么?’,这是个很沉重很复杂的问题,我想……它应当是没有标准答案的。但有一点……我想我很明确。”尘心缓缓说道。

“对每个人而言,最宝贵的绝对不会是其他人的存在,每个人都是独立、有自由意志的个体,没有人离开了谁就活不下去。”

睡前剩下的时间里,亚津子和尘心没有再谈起这个问题。当尘心告诉她,明天有办法带她在外面的世界逛一逛时,亚津子却出人意料地选择了回一趟阿里乌斯,而不是到其他校区去看看。

“为什么会想到回阿里乌斯呢?明明为师可以提前知会其他校区的人,让她们今天暂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也许……是因为我是在这儿出生的,我终究是个阿里乌斯人吧。”

与被亚津子和尘心转身离去后抛在身后的那面墙一样,阿里乌斯正在联邦学生会以及以圣三一为首的援助势力的帮助下抚平经年战火带来的创伤,许多过去被坍塌的废墟和破败的建筑掩埋的街区,现在都逐渐恢复了秩序。

在一些重建工作进行得相当完全的地方,城市绿化美化甚至都已初步复现了过去的样貌。

在那栋长期以来作为夫人指挥处的大教堂前,亚津子注意到了一个正低着头捡拾断木头碎石块的背影,这垂着灰白长发的女孩仰起倦怠的脸,仔细端详路过的二人,忽地就朝亚津子帽沿的阴影下投去讶异而热切的目光。

“啊!你……你是……你是公主殿下吗?”

“……诶?”

“别担心,我没有恶意。”她慌忙扔下手里的废料,摆摆手以示友好,“我……我叫灰妍……我只是……第一次如此近地看到你,感到很惊讶……当年夫人来到阿里乌斯前,我就已经在战场上拼命了很久了……我一直都记得,包括我所在的那个派系在内,所有人都想得到您,所有人都试图用您结束阿里乌斯的混乱……”

“……对不起,我只是阿里乌斯的罪人之一,即使现在也未能摆脱负罪之身。”

“不,公主不用过度苛责自己……”这位资历甚老的阿里乌斯学生恢复了平静,言语韵味足长,“……后来的事我们都知道,我们都是罪人,同时,所有人也都是受害者。”

她调转目光,将好奇投向了尘心。

“那么,这位是……”

“你好,我是沙勒的老师,我们应该是第一次见面。”

惊愕、欣喜和艳羡同时在那张脏兮兮的小脸上爆开,甚至当她看到亚津子与尘心如此近的距离时,在她灰色的双眸中还流出了一股难以掩饰的嫉妒。

“我……我只是听说过您,但这确实是我第一次见到您!我知道,是您将我们从夫人的洗脑和奴役中解救出来,也是您主导了其他学院对阿里乌斯的援助与重建工作……但我没想到,今天我竟然能见到您……”

她顾不上自己落灰的嘴,激动地吻了吻尘心的手。

“我什么也没做,我只希望你们一切都好。”尘心没有阻止她,也没有擦掉自己手上的灰。

“一切都会变好的……”灰妍快速松开手,拍拍衣服,像是在强行克制自己的激动一样,拘谨地把手背到身后,站在亚津子面前,虔诚又认真地低语道。

不知道怎么地,亚津子如受感召,仿佛听到过去正在面前的大教堂里呼唤着自己,她看着面前恭敬的阿里乌斯学生,转头对尘心说:

“老师……非常抱歉,能让我和她在这儿独处一下吗?”

尘心看了眼教堂,心领神会。

“去吧,我在外面等你的。”

亚津子和灰妍一起走进残破的大教堂,即使辉煌不再,教堂精美的石刻与内饰依然传达着让人无法忽视的威严与厚重。

在教堂的最深处,当二人站在落灰重重的亚麻地毯上,凝视着面前残破的十字架时,灰妍先开了口:

“我听说……当时您就被钉在这儿,对吗?”

“……嗯,是的。”亚津子点点头,“人生真是不可想象……我还小时,哪里想得到日后会遭受这样的劫难,濒死时挂在十字架上,残存的意识又怎敢想自己如今的未来?我总担心,自己是不是已经麻木了,麻木到对苦难习以为常,麻木到不再想去思考……”

灰妍没有接上亚津子的话,她说:“我是在不见天日的地道里出生的,一出生就握着弹匣和手雷,会说话前就学会了开枪,我打过的仗比我吃过的饱饭都多,喝过的干净水还不如流过的血一半,但即使如此,我也没有麻木过……反而越是这样的痛苦,越促使我去想,究竟是什么导致了阿里乌斯的苦难?”

她低着头,几步向前,拭了拭十字架前崩坏的宣讲台上的灰。

“是自我们被迫退出圣三一开始吗?那然后呢?是自我们断绝了援助,开始了不见日光的生活之后吗?那然后呢?还是我们沦为夫人的走狗?……我们总是在打仗,打自己人,打其他人,甚至想打整个基沃托斯……我们到底在打什么呢?为了仇恨?虚无?为了什么?”

“那你想明白了吗?”亚津子问她。

“没有,我不但没想明白,我还把自己搞乱了。”灰妍苦笑着摇摇头,“最后为了摆脱这种混乱,我问我自己究竟想要什么——当然,是在夫人被驱逐出阿里乌斯,一切的战争都结束了以后。我每天都按分派给我的任务劳作,就在这个大教堂附近拾荒、清理,于是我就一边工作一边想。这么长时间过去了,重建工作终于要安排到这个区域了,可我还是没想明白,直到……”

“直到?”

“直到我遇见了你和……和老师,公主。”灰妍的眼中忽然泛起了泪花,声音也开始高扬起来。

“我不明白……”

“告诉我,公主。你……喜欢他,是吗?”

“……嗯。”

“你可以和他一起到外面的世界去,即使身为通缉犯,也总是有办法的,是吗?”

“……嗯。”

“他会给你买新衣服,给你买新鞋子,给你买你喜欢的一切,是吗?”

“……嗯。”

“……你也可以……对他说,我爱你,对吗?”

“……”

亚津子沉默了,但这女孩笑了,晶莹剔透的泪珠从她的眼角滚落,像一粒粒在蚌肉中揉了成千百日的珍珠。

“这就是我想要的……这就是阿里乌斯缺失的,在苦难中已失去了太久的东西……感谢上天,在我生日这天让我理解了这一切。”

理解其实是个很难描述的过程,它并不是酝酿了许久的水到渠成,也不是量变到质变的突然爆发,就像亚津子没有长久地刻意思考过这个问题,也没有因为面前女孩难以理解的话而突然开窍,她只是感觉有什么障碍开始在心中土崩瓦解,巨大的后劲冲上脑门,让她在自己的脑海中踉踉跄跄。

亚津子好像听见尘心在门外叫她。

“……你刚才说,今天是你的生日吗?”她问女孩。

“嗯……是的,我从来没有忘记过我的生日……即使从未有过庆祝的机会,我也常常怀着能降生于世的感激,感激自己,而非感激这个充满苦难的世界。”

亚津子确切地听见了尘心的声音,不仅是尘心的声音,还有其他熟悉的人的声音。

“我也是,我也没有忘记过自己的生日。”亚津子朝女孩挥挥手,向她道别,“那么,祝你生日快乐。”

“谢谢你,公主,祝我生日快乐,一切都会变好的……”

亚津子朝大教堂的大门走去,朝射入门内的阳光中走去,在最艰难的日子里,阿里乌斯甚至连分到一小份阳光都是种奢求。

在愈发炽烈的日光中,她感到空气是前所未有的清新,她看到门外朝她挥手的尘心,看到小脸浑圆的日和与浅浅微笑的美咲,她还看纱织坐在废墟上,而梓就站在她的身边,递给她一个又白又肥的玩偶,她听不清梓说了什么,只是分辨出梓的口型,仿佛是抱歉,仿佛又是邀请。

亚津子并不是突然间就明白了这个道理的,她也从没有长久地去刻意思考过这个问题的答案,只是在过去的那许多个瞬间——譬如梓没有说完的话、日和再简单不过的追求、美咲对死亡的执念、尘心不太明确的解释,以及阿里乌斯学生真情流露中,以十几年战火与苦难为代价,使她在这个呱呱坠地的周年纪念日里说出了她需要的答案。

亚津子流出了生日的第一滴眼泪。

“我终于明白了,人一生最宝贵的,莫过于能在阳光下自由地呼吸啊……”

“自由……”尘心听后只是轻轻摇了摇头,他什么也没说,但他什么都知道……

人生而自由,但无往不在枷锁之中。

即使是在阳光下,也必然会有无数双眼睛在阴影处盯着你。

但是此刻,他什么也没说。

在即将离开的时候,尘心回过头看见灰妍继续垂着灰白色长发清理着教堂周围的废料。

他稍稍提高音量:“灰妍。”

两位少女在教堂之内的对话尘心听得清清楚楚,这真不能怪他偷听,主要这个教堂实在是太过于破败了,四处漏风,而尘心本身又是神明,感知力本就远超常人,哪怕不去刻意听,他也能清楚听到两人的对话。

听到呼喊,灰白色长发少女直起腰身,疑惑地转过头看向他。

“生日快乐。”

“谢谢……”

脏兮兮的脸蛋上流下干净清澈的泪水,泪珠落下,滴在一朵从废墟里长出来的野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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