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疑惑道:“怎么了?”
郑大风只是长久沉默。陈平安越发摸不着头脑,忍不住催促:“有话就说,真摊上事了,我还能立即赶过去。”
带上小陌,实在不行,就再带上谢狗,反正谢狗与白泽以及中土文庙的约定不包括五彩天下。
郑大风这才开口笑道:“别说是飞升城了,如今整座五彩天下这会儿都是刚才的情形,沉默,闷着,谁都没话说。”
这一切,只因为一个人的一句话。
仗剑远游浩然天下,再返回五彩天下,没过多久,宁姚就召开了一场祖师堂议事。她最后发言,言简意赅,说自己打算闭小关,短则一年半载,长则两三年。
陈平安也没话说,只能咧嘴笑。
如今五彩天下的上五境修士数得着,仙人境修士最多一手之数,飞升境,宁姚更是独一份。况且宁姚在去往五彩天下跻身玉璞境之前闭关的次数,如果陈平安没有记错,就只有一次。当时他就在宁府,那次宁姚其实也没多长时间,她所谓的闭关,更像是一场静心修养,与天底下任何一位修士必须小心再小心对待的闭关截然不同。故而当宁姚冷不丁说要闭关了,而且还是需要耗费“长达”一二三年光阴的那种,飞升城剑修感到震惊是很正常的事情,至于飞升城之外的五彩天下,听闻此事,又能说什么?谁要是敢在宁姚闭关期间挑衅飞升城剑修,等她出关后,下场可想而知。上个不信邪的正是道士山青,结果一场问剑,这位道祖的关门弟子就去闭关养伤了。
郑大风酸溜溜说道:“闭关炼剑之前,得知我要离开,宁姚就专门找过我,叮嘱过我少说些五彩天下的事情,免得你分心。”
其实经过这些年的磨合,飞升城已经运转有序,各司其职,年轻剑修与躲寒行宫的武夫也都陆续成长起来。
郑大风感叹道:“不承想落魄山这么快就有下宗了。选在桐叶洲是对的,太平岁月里,一国边境地带养一个藩王到底有多难,稍微读过几本史书就清楚。那么同理,一洲之内,养几个上五境修士,尤其是宗门,也是相当不容易的事。”
“宝瓶洲这边,尤其是未被战火袭扰的中北部,天地灵气和适宜地仙开峰的地盘就那么多,不光是僧多粥少的时节,而是谁多了旁人就少了的处境,可能睡觉打个呼噜就会吵到隔壁山头,邻里间是很难久处和睦的。阮铁匠要是不搬走龙泉剑宗,我可以肯定,不出百年,跟落魄山就要相互急眼,一样米百样人,将来弟子之间总会出现这样那样的冲突。桐叶洲刚好相反,僧少粥多,无主之地茫茫多。也就是桐叶洲与别洲离得远,又有急需文庙重建的宝瓶洲和婆娑洲作为缓冲,否则换成是流霞洲或皑皑洲,青萍剑宗即便顺利建立起来,还是不会有今天的声势,关键是还能够以一个过江龙的身份拉拢各方盟友,完全主导和掌控一条崭新大渎的开凿事宜。”
陈灵均嬉皮笑脸道:“大风兄,你再这么正经聊天,我都要不认得你了。”
郑大风拿起铁钳拨弄炭火,问道:“难不成如今这边的女子都不喜欢言语风趣、才情无匹的风流儿郎,转去喜欢一板一眼、沉默木讷的老实人了?”
陈灵均说道:“人丑就不讨喜,再过一万年都是这么个理儿。”
不理睬这俩的插科打诨,陈平安伸手翻转粽叶微焦泛起香味的粽子,摩挲指尖,问道:“你真打定主意要去青萍剑宗落脚了?”
郑大风点头笑道:“浪子老风骚嘛,从不安分守己,只能是四处漂泊的命。”
陈平安无言以对。
仙尉开口说道:“大风兄要是因为我才去的下宗,大可不必,我搬去山上就是了,搬去骑龙巷也可以,你要是不嫌麻烦,觉得碍眼,那我就厚着脸皮留在这儿……”
郑大风笑着摆摆手打断他,拿起一个烤得金黄的粽子:“要说跟仙尉老弟全无关系,那是骗鬼话。不过说真的,有关系,却没太大关系。一来,我留在这儿帮不上什么忙,落魄山的武夫要么是山主、老厨子这样的,不然就是魏海量和卢白象那种好似分房独立出去的,需要我来教拳吗?我倒是想教,他们也不乐意学啊。我在飞升城躲寒行宫教拳多年,有了些心得,按照崔东山的说法,下宗专门将云蒸山作为武夫学拳之地,我去了那儿,就有了用武之地。二来,小镇那边仰慕我才华又馋我身子的女子那会儿还能说她们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可现在她们都多大岁数了?不出意外,都有孙儿辈了吧,见了面,还能说啥?徒增伤感。”
陈灵均翻白眼道:“吃个粽子都这么恶心。”
陈平安说道:“那个道号山青的道士会参加这次三教辩论。”
郑大风扯了扯嘴角:“就是被拉壮丁充数的,这个年轻道士的吵架本事估计还不如他的打架本事。”
陈平安唉了一声,开始打抱不平:“只是输给宁姚,又不丢人。”
郑大风笑呵呵道:“就像你问拳输给曹慈?剑气长城三场,功德林一场,接下来打算再输几场?”
陈灵均连忙咳嗽几声,埋怨道:“大风哥,怎么说话呢,要不是自家兄弟,大嘴巴子就要甩过来了。”
郑大风提起手掌,一记手刀就朝陈灵均脑袋砍过去,陈灵均立即抬起手肘挡住手刀。一个说少侠年纪轻轻,内力深厚,可以单枪匹马走江湖了;一个说老匹夫也不差,老当益壮,不愧是百丛中走过的。
陈平安对此早已习以为常,自顾自说道:“估计还得再输两三场。”
郑大风直截了当道:“这样就不用继续跟曹慈较劲了,对吧?”
陈平安笑着点头。是句大实话,最多输给曹慈三场,如果输掉第三场,其实就不用与曹慈问拳争个胜负高低了,因为到时候再问拳,其实就只是曹慈教拳了。
陈平安冷不丁问道:“这枚能让武夫跨越两座天下的梭子,是不是可以仿制出来?”
郑大风点头道:“梭子材质太过稀罕,一般人就别想了,即便是于玄这样的符箓宗师,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不过以我师父的手段和家底,当然可以。问这个做什么?”
陈平安说道:“药铺那边的苏店前段时间孤身离开家乡,就连石灵山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郑大风笑道:“我这师妹该不会是跟哪个汉子私奔了吧,石灵山知道真相还不得哭死,胭脂不告诉他是对的。”
陈平安说道:“苏店可能是去了青冥天下。”
郑大风问道:“这里边有说法?”
陈平安以心声说道:“就只是个猜测。因为我怀疑剑气长城的末代祭官早年曾经来过骊珠洞天,然后隐姓埋名在此驻足。此人如今可能身在青冥天下,说不定就是那个赤金王朝鸦山的开山祖师,武夫林江仙。”
陈平安曾经询问吕喦林江仙的拳法高低,吕喦却没有细说,也没有拿来与浩然裴杯、张条霞这样的神到一层武夫对比,反而只是给出了一个“剑术更高”的说法。
话不用多说,就已经侧面验证陈平安心中的那个既有答案了。
郑大风给了个眼神,陈平安祭出本命飞剑,瞬间隔绝天地。
显然,郑大风觉得一个以修士心声言语,一个用聚音成线密语,仍是不够安稳的,以防隔墙有耳,担心小镇那边有隐藏极深的大修士在偷听。
郑大风这才继续说道:“林江仙是不是你们剑气长城的末代祭官?假设是,他又为何放着祭官不当,偷摸赶来骊珠洞天,最终成为一位纯粹武夫?我不敢妄下定论。至于林江仙是不是从骊珠洞天离开青冥天下,别猜了,我现在就可以明确无误地告诉你,肯定是的,因为此人有个板上钉钉的身份,他是我、李二、胭脂几个的师兄之一。”
“记得有次我跟李二喝酒,李二没少喝,不小心说漏嘴了,说师父他老人家觉得在一众入室弟子和不记名徒弟中,真正可以算学武资质好的就只有一个,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此人姓谢名新恩,你小子没少读书,应该很清楚,谢新恩是词牌名,而林江仙与‘临江仙’谐音,是同一个词牌。不管是临江仙、谢新恩,还是雁后归,这些个同义不同名的词牌多是悼亡、追思之作,或者临水凭吊女仙女神,与远古祭祀确是沾点边的。记得老头子当年在药铺闲暇时经常会翻阅一本外乡剑仙的山水游记,所以你猜想林江仙是剑气长城的末代祭官算是有迹可循,有理可依。”
“胭脂这丫头,既然出门了,那她就肯定是偷偷手持飞梭仿品去青冥天下找这个师兄学拳了。她心气高,一直想要与你问拳,她跟这个林师兄学拳,才算有了个‘万一’的可能性,否则连万一都没有。师父对她还是很照顾的,不管是觉得小姑娘脾气对胃口,还是因为可怜她那个相依为命的叔叔,爱屋及乌了,反正我可以明显感受到师父对她和石灵山是完全不一样的。至于苏店自身有无来历,是不是跟她叔叔一样属于某尊神灵转世,我就不清楚了,也不想弄清楚。”
陈平安疑惑道:“无冤无仇的,苏店跟我较劲作甚?”
双方唯一的交集就是,苏店的叔叔与陈平安曾经在同一座龙窑讨生活。那会儿的窑工学徒对苏店的模糊印象就是偶尔会见到一个干瘦黝黑的小姑娘,永远是孤零零的,远远站在某个地方。因为龙窑烧造瓷器是有很多老规矩和风俗禁制的,女子不宜靠近窑口,双手都不可以触碰所有烧瓷工具,尤其是不能靠近窑火,一经发现,是真会被打断腿的。
郑大风笑容玩味:“是真不知道还是装傻?”
陈平安震惊道:“她喜欢我?”没理由啊,双方都没聊过一句话。
郑大风没好气道:“要点脸。”
陈平安松了口气。
“对苏店来说,要想报恩,她是武夫,就得至少拳与你一般高,将来才能真正帮上你什么忙,偿还旧债。”郑大风解释道,“小丫头性格执拗,极早慧,是那种小小年纪就心思澄澈,什么都能想明白,但是嘴巴很笨的人。但是就她那么个成长环境,难免有点自卑,所以你当年帮了那个娘娘腔很多,他在跟胭脂相处的时候肯定没少说,久而久之,小姑娘就牢记在心了。”
陈平安视线低敛,看着炭火,轻声道:“很多吗?”
郑大风反问道:“少吗?”
把一个谁都不当个人看待的娘娘腔真正当个人看,那就是雪中送炭,帮忙度过一个严寒冻骨的人生冬天。那个一生境遇困苦惨淡的娘娘腔可能这辈子唯一的执念就是绝不冻死在冬天,要死也要死在春天。
陈平安说道:“他早就还上了。”
郑大风摇头道:“那是娘娘腔的事情,苏店有自己的想法。”
说到这里,郑大风笑道:“别觉得我是在骂人啊,我跟娘娘腔其实早年关系还不错,路上瞧见了都会打招呼的,还请他喝过几次酒。他娘的,就因为这家伙敲过几次门,给人瞧见了,害得我那几年去黄二娘家的铺子喝酒没少被她笑话。大概唯一的好处就是,嫂子见我登门,不再那么防贼似的了。”
陈平安吃着粽子,笑了笑,打趣道:“黄二娘对你还是很高看几眼的。”
早年小镇青壮汉子都喜欢光顾黄二娘的酒铺,要二三两散酒,一碟佐酒菜,就能坐很久。随着时间推移,谁都看得出来,黄二娘对郑大风是有那么点意思的,当然,称不上是那种老相好的关系。但是不管怎么说,能够在她酒铺赊账的,真就只有这个常年住在小镇最东边黄泥屋里的光棍了。
郑大风摆摆手,难得有几分难为情的神色:“好汉不提当年勇。”
若是根本没影的事,郑大风向来言语荤素不忌,若是真有其事,汉子反而不愿多谈。只见他转移话题说道:“你是亲自去的湖山派,才把高掌门喊来落魄山?”
陈平安笑道:“高掌门毕竟是福地名义上的天下第一人,该有的礼数总不能少。”
其实就是被朱敛和沛湘联手骗去的湖山派。呵呵,高低高君子君,钟情钟倩丽倩,老厨子你等着。
郑大风啧啧道:“不实诚。果然,男人一有钱就变坏是万古不变之理。”
陈平安一头雾水。
郑大风瞥了眼陈平安,发现这小子不像作伪装傻,疑惑道:“福地最大机缘是什么,外人不清楚,你小子会不清楚?”
郑大风对曾经属于老观主的藕福地,如今的莲藕福地半点不了解,只是刚才陈平安大致说了些近况,比如俞真意一手打造出来的湖山派如今就有了十几个练气士,其中几个还是中五境修士了。
陈平安先是茫然,继而明悟,然后伸手狠狠搓脸,笑道:“说实话,要不是你提醒,我还真没想到这茬。”
郑大风的意思并不复杂。俞真意既然能够在成为六境武夫,甚至可能是跻身金身境后,才因为一本仙家“道书”转去修行山上术法,继而再以元婴境“羽化登仙”,飞升离开福地,与此同时,湖山派内的十几个练气士几乎全部都是从旧有武夫身份转为修道之人,这就意味着湖山派的独门传承极不简单,有点类似桐叶洲的蒲山云草堂。而这种不传之秘,是绝对不会随便泄露给外人的。
郑大风说道:“奇了怪哉,就算你没想到这件事,老厨子和大白鹅都是那么思虑周全的人精,在你这边也没个提醒?”
陈平安笑道:“回头我得问问看。”
郑大风又使劲跺脚,喊了句“作死啊,造孽啊”,赶紧提醒陈平安:“可千万别跟老厨子和崔宗主说是我带起的话头啊。”
陈平安点点头,调侃道:“反正老厨子猜也猜得出来。我早不问晚不问,你一回来就问,用膝盖都能想明白的事情。”
陈灵均说了句公道话:“老爷除外,会下棋的,心都黑。”
陈平安笑道:“我就是个臭棋篓子,当然除外。”
陈灵均立即唉了一声:“不能够吧?郭竹酒说了,老爷你当年在避暑行宫,作为上手,经常被人求着下那几盘让子棋。我听说除了林君璧,还有鹿角宫宋高元、流霞洲曹衮,以及金甲洲玄参都是极聪慧的厉害角色,是可以当那棋待诏的顶尖国手,他们几个联手,都必须群策群力才有胆子跟老爷你一人对弈,同样被杀得丢盔卸甲,面无人色,以至于不知是谁出的馊主意,他们不得不对老爷使用一些阴损的盘外招,比如让一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还有那个叫罗真意的漂亮姑娘都打扮得枝招展地在老爷身边晃悠,试图让老爷分心。当然了,这等拙劣伎俩注定是要徒劳无功的……”
陈平安弯曲手指,抵住眉心。头疼。
陈灵均问道:“郭竹酒的说法,有水分?”
陈平安反问道:“你觉得呢?”
陈灵均倍感无奈:谎报军情,郭竹酒误我!
郑大风转头笑问道:“仙尉老弟,会不会下棋?”
仙尉犹豫了一下,还是实诚说道:“会一点,早年走南闯北,下过野棋,只能挣点碎银子。不过象戏摆摊更多,一来耗时更少,摆些残局,二来,只要翻看几本棋谱,将书上那几百个残局的棋路给死记硬背下来,就能坑蒙拐骗了。”
其实仙尉不是特别喜欢下围棋,反而更钟情象戏,具体理由说不上来,就只是觉得后者下起来比较轻松,即便是那几个出了名的象棋残局,着法长度超过百步,其间变着极多,仙尉也没觉得如何费劲。之所以不喜欢前者,倒也不是觉得下围棋更复杂和耗神,但是对着纵横十九道的棋盘,仙尉每次闲来无事独自打谱,总觉得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
郑大风惊叹道:“仙尉老弟是个全才啊。”
陈灵均哈哈笑道:“可惜还是打光棍。”
话音刚落,屋内三人就都望向了这个口无遮拦的青衣小童。陈灵均瞬间笑容僵硬,缩了缩脖子。
魏檗与高君联袂御风去往披云山,刻意放慢速度,好让这位高掌门看清楚脚下的大地山河。怪石嶙峋结洞府的灰蒙山;在阳光照射下,建筑攒簇如鱼鳞熠熠生辉的鳌鱼背;位置相邻的黄湖山和远幕峰,山水相依,一处蒙蒙水云乡,一处森森竹与松,日照山涧,水中游鱼定,一湖一山,宛如黄衣女子青衫客,两两对视无言千百年;云雾缭绕,隐约有剑气流转的龙脊山,有风雪庙和真武山修士在此结茅修行,还有那座搬迁山头后出现的巨大湖泊,风景壮丽,大块凿混沌,浑浑旋大圜,水光涟漪,碧绿荷叶亭亭立,风动送清香,宛如万顷青琉璃胜地……
先前魏檗暂借一把符剑给高君,与她解释练气士在处州地界凌空御风都需要悬佩此物,出了处州地界就无此规矩约束了。高君犹豫了一下,还是与这位山君询问北岳地界的疆域范围。魏檗给出答案后,微笑道:“高掌门是落魄山的贵客,那就是披云山的贵客了,有好奇的事情就直接问,不用这么拘谨,若是事涉机密,我也会与高掌门明说。”
高君已经被震惊得无以复加。只是一国北岳的山河辖境,就要比整个莲藕福地的疆域大出如此之多?那么宝瓶洲岂不是一块堪称辽阔无垠的陆地?如此说来,身边这位风致洒落却气态温煦的山君魏檗,若是在家乡福地,岂不是就等于天下共主的山上君王了?
魏檗察觉到高君的异样脸色,顿时心中了然,肯定是陈平安并没有与她多说福地之外的浩然风土。想了想,魏檗就从袖中摸出两本山海志和补志递向高君,笑道:“看过这专门介绍九洲山上风貌的两本书,高掌门就会对我们浩然天下有个大概印象了。”
高君想要拒绝。去披云山登门做客,客人没有携带见面礼就算了,哪有再与主人收取礼物的道理。只是她实在是不舍得退还,便停下御风,收下那两本最能帮助自己解燃眉之急的仙家书,并与善解人意的魏山君行了个稽首礼致谢。
魏檗哑然失笑。这个极有礼数的高掌门,若是将来成为落魄山的谱牒修士,或是钟倩那样的记名客卿,估计就算她参加过多次祖师堂议事,依旧会感到不适应吧。落魄山的风气,一般人想要融入其中,既需要悟性,更需要缘分。魏檗就觉得自己至今还是与落魄山的风气格格不入,要论风清气正,还得是自家披云山啊。
魏檗笑道:“虽然有自夸的嫌疑,但是为了不让高掌门误会,必须解释几句。我这个北岳山君不单单是大骊王朝的一国山君,前边那座披云山是整个宝瓶洲的北岳,因为就在前些年,大骊王朝还是一国即一洲的形势,后来以中部大渎作为界线,大骊宋氏退回大渎以北,如今依旧占据宝瓶洲半壁江山。”
高君恍然。家乡福地如今亦是如此情景,五岳矗立天地间,好像无须帝王封禅就已经获得了天地认可。篡位却并未更换国号的北晋国新帝唐铁意就曾经想要亲自封禅国境内的那座北岳,浩浩荡荡离京,结果队伍只是到了山脚就出现了天地异象,风雨大作,雷电交加,导致一行人未能登山。唐铁意总不能独自一人杀上山去,结果就闹了个天大笑话,原本同样有此打算的南苑国皇帝魏衍也就识趣不去碰壁了。高君是因为亲自游历过五岳,知晓山中诸多奇人异事,故而早就与松籁国新君寄去密信一封,特意提醒过此事,免得朝廷贸然行事,与山君交恶。
魏檗说道:“大骊王朝的上任国师名为崔瀺,绰号绣虎。按照我们这边的道统文脉来算,崔国师是陈山主的大师兄,而陈山主又是他们这一脉的关门弟子。”
高君又恍然。难怪陈平安离开福地不到三十年就有了这份家业。背靠大树好乘凉,朝中有人好做官,想必在浩然天下也是差不多的道理。
魏檗忍住笑,蔫儿坏:“毕竟是同门师兄弟,崔国师对陈山主这个小师弟是寄予厚望和特别关照的。”
高君点头道:“既然是同门,那么崔国师对陈剑仙额外照拂几分,实属人之常情。举贤不避亲,刻意疏远,反而有失公道。”
魏檗闻言小有意外。这个言语诚挚的高掌门,似乎天然与落魄山大道相亲啊。
北岳披云山,山势极高,却不会给人险峻陡峭之感。
魏檗没有直接带高君去往山君府,而是拣选了一处邻近山巅的僻静石台,视野开阔,数州土壤皆在石下,旁有溪涧于嘉木美竹间流入幽潭,水尤冷冽,清深多倏鱼,有石出水面,上生菖蒲、苔藓簇拥成青丛,犹有不知名水蔓,草卉难辨,有合欢缱绻貌。茂林云海,在此山相互依偎,萦青缭白外与天接,环顾如一,绚烂天光,自远而至,山色青翠苍然,每有风自高处起,草木摇动,山色随风自上而下如水流。
魏檗轻轻挥袖,平整如刀削的高台之上便凭空出现一件彩衣国地衣,其上又有两只出自俱芦洲三郎庙编织的仙家蒲团。这些都是那几场北岳夜游宴的贡品,宝钞署和仪仗司里边的库房都快堆积成山了。
一山君,一修士,坐在蒲团上。高君眼见美景,耳听泉水声,沉默许久才回过神,问道:“魏山君担任山君很多年了?”
魏檗微笑道:“很久以前,我只是个小国山君,后来改朝换代,我就被贬谪为一山土地。”他伸手指向棋墩山,“就在那边,连山神都不是。”
“因缘际会,时来运转,侥幸得以入主披云山,其实担任大骊王朝的北岳山君就不到三十年。可毕竟是戴罪之身,僇人恒惴栗,难免会担心今时风光,朝不保夕。”
惴惴战栗,魏檗以此形容自己的心境,不全是这位北岳山君的戏言。
就像先前那些别有用心的言语,倒也不算魏檗故意戏弄高君。若是她第一次来到浩然天下,触目所见人事物,三者皆异于家乡,就会很容易疑神疑鬼。置身于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所有见闻都超出一个人旧有的认知范畴,就需要寻找自己能够理解的熟悉之物,自己给自己找定心丸,或者说是找到一箩筐作为船锚的碇石用来停船,安抚自己的心。乡音是如此,喝那天下差不多滋味的酒水、在天地间寻找志同道合的朋友,想必亦是如此。究其根本,只在“类己”一词和“不孤单”三字。
某次在老厨子那边同桌喝酒,郑大风提出过一个绝无仅有的猜想。他说所谓的人间,可能就是一座神国,所有的“人”,都是某种意义上的神灵,吃着不一样的“香火”——大概是不着天不着地的空想和彻头彻尾的醉话吧。
霁色峰之巅,貂帽少女蹲在栏杆上,朝山门口抬了抬下巴:“见着了郑大风真人,有没有觉得有点眼熟?”
小陌点头道:“样子变了,气质没变。”
万年之前,战事惨烈的登天一役,就只有那尊身披大霜甲的神将明知必死而死守天门,寸步不退。要知道,这位神将当时面对的敌人都不是人间剑修或练气士,而是那位身为天庭五至高之一的持剑者。毫无悬念,神将最终被一剑洞穿甲胄与身躯,钉死在大门上。
此刻的谢狗与平时判若两人,神色冷漠,眼神清冽,问道:“你当年与那位青童天君打过交道吗?”
小陌摇头道:“我当初跻身飞升境后,只是靠近过飞升台,不曾登上那条神道,与这位男地仙之祖就从没见过面。”
谢狗说道:“我见过。”
见小陌对此将信将疑,谢狗沉声道:“我在成为地仙后曾经走过一次飞升台,却不是女子该走的那条。我偏要以女剑修身份走另外那条道路。”
小陌立即就相信了,因为这确实是剑修白景做得出来,并且一定会做的事情。
谢狗抬起双手,抱住头顶貂帽,撇撇嘴:“意气用事要不得啊,境界不够高,当时剑术不济事,差点狗头不保。”
小陌说道:“青童天君与另外那位,对人间修士还是十分友善的。”
谢狗点点头,说道:“那是因为他们都保留了很大一部分人性,这在远古天庭是无法想象的事情,我至今都想不出一个合适的理由。”
小陌默然。人心难测,一团乱麻,故而口是心非,言行不一。远古神灵则不然,好像五至高和高位神祇除外,所有言谈举止,心思念头只作笔直一线。
修道之人,除去万千术法各行其道,若是追本溯源,不过是学那高高在上的神灵摒弃杂念,凝为一心而已。
谢狗其实早已察觉到小镇的几股熟悉气息,满脸讥讽神色,啧啧道:“天地作陵谷,沧海变桑田,可怜昔年吞舟之鱼,陆处则不胜蝼蚁。”
小陌打算挪步离去,谢狗突然问道:“小陌小陌,我这个蹲姿是不是不太雅观?”
小陌一言不发,谢狗一个后翻,屈膝落地,站起身,扶了扶貂帽,看着头戴黄帽的小陌,她觉得真是绝配,继而开始长吁短叹:明明是一桩天造地设的命定情缘,为何还是如此辛苦呢?
小陌突然问了个大煞风景的问题:“你与我说句实话,撇开你我之间的私事不谈,你这次赶来浩然天下,所求何物?”
谢狗眨了眨眼睛,既不愿欺骗小陌,又不宜实话实说,就只得开始装傻扮痴。
小陌手持行山杖,走在霁色峰与集灵峰之间的山路上,语气淡然道:“不愿意说也无所谓,反正我不感兴趣。但是我有言在先,不管是什么重宝,不管你如何拿到手,记得别违反文庙规矩,别让我家公子觉得为难。”
像他和白景这样的飞升境剑修,在万年之前,几乎都是喜欢单独游历天下的,所以事实上,如今的几座天下,对他们来说,其实是既陌生又熟悉。虽说岁月悠悠,万年以来,走过人间的修士数量多如牛毛,导致万年之前的诸多机缘、重宝几乎都已经被攫取、搜刮殆尽,但是难免会有几条漏网之鱼始终不曾被后世修士察觉,小陌猜测白景这趟远游,必然是寻宝而来,她绝对不会空手而归。
谢狗尴尬一笑:“哈,贼不走空。”
陈平安独自离开宅子,陈灵均被郑大风盛情挽留,双方挤眉弄眼的,又开始打暗语。
临行之前,陈平安从咫尺物中取出了几只大罐子,其内全部装着清水。虽说只是清水,却值钱,因为是那长春宫的灵湫和云霞山龙团峰的浮钱泉,还有两份,是裴钱出门游历途中从别洲收集而来的。最早是曹晴朗去大骊京城参加会试,郑大风只是开了个玩笑,让曹晴朗金榜题名后抽空绕路跑一趟长春宫,买不着,就算是偷也要偷来几大壶灵湫泉水,以此煮茶,女子喝了可以驻颜。其实郑大风的良苦用心,是让曹晴朗这个书呆子去那莺莺燕燕仙子扎堆的长春宫长长见识,开个窍……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曹晴朗就当真了,只是那灵湫之水是长春宫酿造长春仙酿的来源,戒备森严,是一处禁地,曹晴朗即便是大骊榜眼,开口求水也没用,况且当时曹晴朗手上没有承载灵湫水的方寸物和咫尺物,他是事后几经周折才好不容易找人托关系,再通过仙家渡船送到了牛角渡。至于那两小青瓷缸来自龙团峰的浮钱泉,陈平安曾经走过一趟云霞山,怎么来的,可想而知。
郑大风看着那些瓶瓶罐罐,一阵无语。自己早年的一句玩笑话而已,结果一个个的,竟然都当真了?这让他有些为难:自己怎么保存这些极容易变质转浊的清泉美水?
陈平安撂下一句“你找魏山君帮忙去”就缓缓走上台阶,与岑鸳机擦肩而过。
陈平安一直走到山顶,坐在台阶上怔怔出神。因为那枚梭子的出现,陈平安都开始怀疑昔年囊括蝉蜕洞天的括苍洞是不是早就被杨老头暗中收藏了,然后只是故意泄露了蝉蜕洞天的行踪,之后就有了陈清流的那场跨洲远游,居中修行。
最早负责水运具体流转的天下真龙曾经与人间修士暗中缔结盟约,最终叛出天庭。而斩龙之人陈清流曾经在括苍洞内炼剑多年,并且在此地证道。这算不算是杨老头对叛徒的一场清算?如果真是如此,算计之深,谋划之远,确实可怕。
按照吕喦的说法,作为远古天庭两座行刑台之一的斩龙台,在登天一役期间,被某位剑修摧破崩碎,四散遗落人间,最大的两座山崖,一为“真隐,天鼻,风车,寮灯”古名众多的龙脊山,从此古蜀地界剑仙与蛟龙皆多,另外一座斩龙石崖就在剑气长城,代代相传至宁姚。
陈平安这么多年来始终珍藏有一块斩龙台,不管他再财迷心窍,再吃了熊心豹子胆都不敢造次,就将它放在方寸物内,一直随身携带。因为那是陈平安第一次游历剑气长城再离开时,在那倒悬山鹳雀客栈,宁姚让张禄帮忙转交,送给陈平安的临别赠礼。
那块用布包裹的斩龙台,大小如手掌,正反两面各篆刻两个字:天真,宁姚。
定情信物!
真隐,天鼻。天鼻,真隐。若是各取一字再组合起来,即是“天真”。
剑气长城最后一任祭官消失无踪,摇身一变,成为骊珠洞天的谢新恩,青冥天下的林江仙。之后就是宁姚离家出走,单独游历浩然数洲,最终来到骊珠洞天。
陈平安至今都不敢说自己已经摸清楚了小镇的底细。
人之追忆缅怀,伤感和遗憾,宛如古井深潭,深陷其中,不可自拔。情人间的眷念,一路蔓延而去,风驰电掣,远远乡念念人,好似他与她,转瞬即相逢。
陈平安轻轻呼吸,揉了揉脸颊,收拾心绪,刚要站起身,突然发现一桩怪事:岑鸳机就站在山脚,没有练拳登山。
也没有多想,陈平安径直下山,折入那条青石板路,瞥了眼老厨子的宅子,再返回竹楼,打定主意,今年南苑国京城那场大雪问拳,老厨子你给我等着。
岑鸳机只等那一袭青衫消失在视野才继续往山上六步走桩而去。她毕竟是一位五境瓶颈武夫,眼力不俗,先前发现山顶的山主好像在守株待兔,直愣愣盯着山脚,把她给看毛了。以往她练拳往返,看门人郑大风的视线还会鬼鬼祟祟,陈平安倒好,目不转睛得如此正大光明,当山主的就可以这么肆无忌惮吗?!
山脚宅子里,山主一走,陈灵均和郑大风就开始“排兵布阵”了。因为嫌弃仙尉的偏屋太小,书桌太小,就去了正屋大堂。
仙尉很快就觉得眼睛不够用了。原来,一张八仙桌上琳琅满目,被陈灵均堆满了各种用来观看镜水月的山上灵器。青衣小童站在长凳上,双手叉腰,得意扬扬。郑大风频频点头,家底雄厚,颇为可观,朝陈灵均竖起大拇指,赞誉一句“不愧是镜水月集大成者”。只是郑大风难免好奇,陈灵均这个穷光蛋,莫非从哪里发了笔横财,否则镜水月一道,跟私人符舟一个德行,入手只是第一步,之后才是最吃神仙钱的勾当。陈灵均冷哼一声,说有这种规模都是周首席的功劳,资助了他一大笔谷雨钱,专门用来购买这一类山上重宝。
当年郑大风还在落魄山,就经常去朱敛那儿。再有个陈灵均,关起门来一起欣赏宝瓶洲各地的镜水月。不过三位同道中人其实又各有偏好:
山上的镜水月五八门,生财之道可谓各显神通,最受欢迎的肯定是那些靠女修仙子撑场子、挑大梁的了,就像以前的正阳山苏稼、神诰宗贺小凉。不过她们架子大,只会偶尔露面。陈灵均就喜欢看这类山水画卷,画面既素雅,且有嚼头嘛。
郑大风没这么含蓄雅致,只喜欢小门小派的镜水月,因为常有身姿曼妙、穿着清凉的女修用翩翩舞姿压轴,谁砸钱就喊谁哥。早年郑大风的俸禄就都在一声声“郑大哥”中打了水漂,有些时候为了能够与女修们多聊几句荤话,还会与老厨子打欠条。
朱敛的口味就比较奇怪了,只喜欢那些稀奇古怪的路数,比如兜售各路拳谱、秘籍的,临了来一句,有意者私下洽谈,价格有优惠,批量打包有折扣……要不然就是专门有几个剑走偏锋的仙府,镜水月不走寻常路,专门设置那种书生撞见艳鬼的桥段,后者先诱人再吓人,透过帷幕薄纱见温泉,有女子嬉戏打闹,一个个背影婀娜,朦朦胧胧,只是等她们再一转头,经常能把凑过去看风景的陈灵均吓个半死。不然就是书生在阴气森森的宅邸内独自提灯穿廊过道,蓦然有女鬼从梁上倒垂,或是有一只肌肤惨白、指甲猩红的手轻轻搭在书生肩膀上……老厨子永远不动如山,拈起菜碟里的盐水生慢慢嚼着,看得津津有味。
一洲之地,只有神诰宗、风雪庙这些“宗”字头,和云霞山、长春宫这类大仙府的镜水月才有个何时开启的定例,而且相对频繁。寻常山上门派,因为每开启一场镜水月就需要消耗山水灵气,最怕亏本,所以间隔长,而且更愿意心思。
只因为桌上与镜水月衔接的灵器数量足够多,仙尉已经看到了桌上两次出现宝光流转的景象。
郑大风搬来几坛窖藏酒水,倒了三碗。陈灵均不着急喝酒,双臂环胸:“仙尉道长,是想要看素淡一些的,还是荤一点的?”
只见仙尉坐姿端正,端碗抿了一口酒水,用心想了想,沉声道:“贫道这一脉,修行没有吃素的要求,可婚嫁、能吃荤!”
也就是陈平安不在场,不然陈灵均能吃饱栗暴。
远幕峰一处高崖,朱敛仰头,双手负后,崖壁上的字迹铁画银钩,飘逸无双。
行书有草书意味算不得本事,楷体有碑文古气也不算什么稀奇事,可是能够将规规矩矩的正楷榜书写出一股扑面而来的狂草气,就真是能让朱敛都要自叹不如了,掂量一番,朱敛不得不承认,模仿不来。
先前有纯阳真人出海远游复归远幕峰,在此崖刻勒有一篇道诗,序文极长,内容远胜诗篇。再加上序文字不小,有几分反客为主的嫌疑。
古者谪仙白也自峨眉而来,尔其天为容,道为貌,慨然无匹,千秋万年一人而已。近者逸人吕喦从此峰而往,飞空一剑,地宽天高,云深松老。诸君莫问修行法,秉纯阳,澡雪精神,寻得水中火,且去死心活元神,吾辈学成这般术,勘破天关与地轴,同道行得这般路,生死颠倒即长生……自古学道何须钱,瓢中只有日与月,曾有紫诏随青鸾,翩然下玉京……人间哪分主与宾,贫道斗胆邀天公,要与人间借取万年春。
朱敛身边还站着沛湘,她不着急返回狐国,会跟高君一起返回莲藕福地。
沛湘因为暂时还不知道吕喦的身份,只觉得这位敢将自己与白也放在一起的崖刻者既然在山中如此公然与世人言语,要么是大放厥词,是个沽名钓誉的道学家,要么就是有的放矢,是那种深不可测的得道高人。可要说是后者,眼前这篇崖刻文字却无半点道气盎然的气象。一般情况下,大修士亲自崖刻榜书,多多少少都会沾点字面意思上的仙气,但是这篇好似青词的道诗,正文连同序文都没有蕴藉灵气,这点眼力,作为元婴修士的沛湘还是有的。
朱敛眯眼笑道:“是不是看不出好坏、深浅?”
沛湘妩媚而笑,点头道:“帮忙解惑一二?”
朱敛说道:“既是道诀,又是剑阵,静待后世有缘人。你要是不信,可以施展全力祭出攻伐宝物,看看能不能撼动这些文字丝毫。”
山路上,貂帽少女与黄帽青年并肩而行,却只有她在絮絮叨叨,小陌是因为谨记自家公子的教诲,多了点耐心。
“小陌,跟你说个事儿。在长眠期间,我反复做着同样的梦,可吓人了,用书上的说法,就是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
“小陌,为啥槐黄县这儿的本地方言把水之反流称为‘渴’?尤其是宝溪郡那边,好些河流都叫某某渴来着,我觉得这种命名的方法既巧妙又美好,你觉得呢?”
“小陌小陌,你陪我说句话呗。”
“小陌,我觉得你是喜欢我的,对吧?我数十下,如果你还是不说话,就当你是默认了啊。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哎哟,真是美好的一天!”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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