邝逢辰抬起头,消瘦的脸上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学生想通了,想求见谢丞相,愿以此罪身为坊邻乡里做此实事,哪怕是守仓浚渠,启蒙学童,也好过在此百无一用。”
楚堂道:“既是如此,秣陵县县令一职现有空缺,你若愿意,出去收拾收拾,接了文书上任吧。谢相事忙,也不必拜见了。”
邝逢辰呆住。
如果只看学名,他以甲等进士第四的出身授任县令,官还低了。但经历过凤台顶撞一事,他只以为,他即便有幸被放出去也会被剥夺学籍,已经做好了从最底层做起的准备。
没想到是县令,一县主令……
邝逢辰刹那间心绪万千,忽拾掇面目,面北深深一拜。“学生必不负谢相深恩!”
楚堂含笑:“孺子可教也。”
七月流火,会稽王赶在末伏的最后一天回到金陵,将作乱的蜀王及其部下移交给廷尉。
谢澜安下诏,废蜀王为庶人,巴蜀之地削藩为郡。
她需要一名信得过且德高望重的臣工,赴任蜀郡太守,放眼朝堂斟酌了一圈,最终决定请朱御史走马上任。
以朱御史的岁数,要他远离京都远赴西北,实是不小的挑战。但朱公心知眼下正是女君用人之际,新一批入朝的后生还没有成长起来,老一派臣僚又各怀私心,国朝的西北门户是重中之重,既得女君信任,老御史便笑呵呵地露出象牙接的门牙,拱手遵命。
朱公受印出京那日,胤奚护送谢澜安,亲自到城门相送。
“老臣何德何能,女君快请回吧。”
朱公俯身揖手,两缕胡须飘动在秦淮畔的睛风里。“老臣此去,别的没什么可担心的,只盼女君善待幽宫太子。”
谢澜安答应。
朱公便乘水路西行,船过江城,他却意外看见了提早在此等候的阮厚雄。
钱塘阮氏家主为当年踢断朱御史门牙的这桩公案,在岸边负荆请罪。
朱公没有下船,拱手一笑而过,这是后话了。
却说荀府,在一场洗去溽热的骤雨过后,府门外杏树上最后一茬果子也熟烂了。
果树的主人不像往年那样采摘下来做成果酒果酱,任由软杏坠在地上,被邻里小童们捡去解馋。
原是荀尤敬从二月一病到今,门下弟子轮流侍疾,夫人卫淑也无心园治。
这段日子,学生们在荀府走动时越发敛气屏息,眼神交流时欲言又止,仿佛共同瞒着老师一个秘密。
荀尤敬穿着泛白的布衣,倚着床榻软枕喝完一碗药,疲乏地笑笑:“最不济,便是她登基为帝了,值当你们一个个夹脚猫儿似的。说罢,外面怎么了?”
荀祭酒伤心避世,了解外事全靠学生们带来的消息。元鹭庭暗道老师在病中还这么敏锐,与师母交换个眼色,只得慢慢吐露:
“老师,是……王家家主,敲登闻鼓指控小师妹罪状,日前在家中……绝食而亡了。”
“不是师妹下的命令,是他自尽的!”华羽怕老师误会,在旁边补充一句。
荀尤敬听他们仍称她为师妹,沉默片刻。
“我先前不许你们参与策举,后来又不许你们做新朝之官,”荀尤敬微叹,“你们心中觉得委屈吧。”
“岂敢!”
“当然没有!”
两个郎君异口同声。
元鹭庭观察老师烁动的目光,其中并不是一味对谢师妹的失望,也含有复杂难言的其它情绪,他帮老师调整了一下枕头,退后在榻前跪下。
“老师,学生腹有数言,若是惹老师生气了,便请老师责罚。”
荀尤敬点头让他说。
元鹭庭道:“二月二的前夜,学生驾车送老师过去……当时我真以为天要塌了。但半年过去,金陵的天非但没塌没陷,反而比从前陛下在时更井然有序。
“学生听说,谢丞相完善律法,惠布庶人妇女,又提高军人待遇,屯军田,勤练兵。学生还听说,她正积极地与吐谷浑谈互市,和东北辽东国谈马政,务本力穑,内修外攘,她操生杀之柄,却也课群臣之能——”
说到这里,元鹭庭抬起眼:“敢问老师,这样的朝廷,当真不值得效力吗?”
荀尤敬呼吸变得微微急促,他张口欲语,却先爆出一串咳嗽声。
坐在小书桌旁练字的荀胧吓了一跳,起身要给祖父端水,华羽先她一步上前为老师抚背,同时低唤一声“师弟”,冲元鹭庭微微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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