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贞二十七年,二月十九,安宁长公主于早朝之际公然呈书于庆贞帝。
其上所求,便是免去赵氏五年牢狱,放其自由。
朝臣们情绪激烈,搬出相关大昭律法,纷纷反对,有人觉夫为妻纲,赵氏对夫君下毒,虽未遂,但其心思恶毒,违逆世俗纲常,不可轻饶,需让天下妇人以此为鉴。
亦有人道,赵氏下毒虽情有可原,但柳奚已然受惩,下毒之事不应与此事一并而论,赵氏被判徒五年,遵大昭律法,并无不妥。
更有甚者,认为安宁长公主身为女子,不该妄论朝政,甚至夹枪带棒,讽刺安宁长公主平素放荡不堪,维护赵氏,莫不是与其为一丘之貉,赵氏下毒案,最初是认为其与奸夫合谋,虽未得应证,但并非没有可能,赵氏一□□,受刑不冤。
赵氏不守妇道之事自不可能得到证实,前一世,也是在赵氏死后,她那表兄紧接着离奇死亡,才被那么多人怀疑她表兄就是奸夫,但这一世,两人都还活着,根本无人知那“奸夫”是谁。
安宁长公主默默听着,末了,只冷笑了一声,竟是在众人猝不及防间一把扯下右肩的衣裳,露出其上烙印,而那赫然是个“奴”字。
朝臣们纷纷闭目折身,高喊着不知羞耻,不成体统,然安宁长公主拉起衣裳,仍是笑着,她抬着下颌,在这群满嘴仁义道德的男人间看过一圈。
她问他们,可知这是什么,这是她被迫和亲,抵达罕鞑后第二日,便在众人面前扒光了衣裳后烙上的,你们看不起女子,可正是她这个女子,凭着这副容貌和身子,阻止了罕鞑和大昭之间的战事,而彼时他们这群人都在做什么,在大昭这片河清海晏的土地上,过着太平日子,可这太平是怎么来的,正是用他们口中这个放荡不堪,自轻自贱的女子换来的。
你们男人是高高在上,可怎不选择亲自应战去对抗异族,而是在此朝堂之上与她这个以一人之力换得大昭太平的女子唇枪舌战。
安宁长公主字字掷地有声,一时间,整个殿宇鸦雀无声。
庆贞帝沉默许久,最终应安宁长公主所求,但赵氏犯法既成事实,无法改变,只从徒五年改为徒一年。
裴芸自不可能在那朝堂之上亲眼见证这一切,这些事都是太子后来转述给她的,裴芸甚至能想象安宁长公主舌战群儒的场景。
这是她憋了几十年未吐的愤恨与委屈,却也似一个又一个响亮的巴掌打在庆贞帝的脸上。
她赴朝堂的前一晚,曾去了一趟庆贞帝的御书房,兄妹二人早已就赵氏一事达成默契,翌日不过是在群臣面前演的一场戏。
裴芸一开始就没想过赵氏能被简简单单放出来,她虽觉赵氏无辜,但也明白法不可废,若将来真有恶妇欲毒杀夫君,彼时就怕其得不到该有的惩罚。
她之所以让长公主直接在朝堂上主张释放赵氏,是觉后改为徒一年,也不会令那些朝臣多么难以接受。
赵氏的家人自赵氏的表兄那厢听闻此事,千里迢迢自蜀地赶来,隔着铁栅,两边皆哭得泣不成声。赵氏的父亲后悔不已,不想当初柳家之所以选择他们赵家,便是觉得山高路远,赵氏纵然发现真相也求救无路。
他们闹上柳家,却不要金银财物,只替女儿求了一封和离书,言等赵氏刑期满,便带她回家。
他们也知以赵家之力对抗柳家无异于以卵击石,赵父捏着和离书离开时,对着柳家偌大的府门,看着头顶的苍穹,咬牙愤愤道老天有眼,柳家恶事做尽,有朝一日定会遭到报应。
而正如他所言,柳家的报应来得极快。
二月底,裕王在京城隆兴酒楼雅间约了太子。
他将一封信笺递到太子手中。
只览了几行,李长晔便知此物为何,他抬眸询问:“二哥是如何得到此物的?”
裕王默了默,“眉儿将陈氏留下的两个女儿接进了王府,这是在长女柳玉的荷包中发现的,应是陈氏所留。”
李长晔听裴芸说起过,陈氏的遗书是在她幼女的荷包中被发现的,所以她是在死前将信笺与遗书分别放置在了两个孩子贴身的荷包中,想是知晓她们非柳奚所出,柳奚对她们并不疼爱,也不关注,定不会轻易发现这两物件。
“二哥确定,要将此物给孤吗?”李长晔问道。
其实柳家一案,他已然查到些许端倪,如今只差一关键性的证据,不想正苦恼之际,证据就直接送上了门。
可裕王妃柳氏亦是柳家人,虽她作为出嫁之女,定不会受到牵连,可往后无母家作为倚仗,在京城中定然不会好过。
“其实,此物正是眉儿发现的,她原想自己将此奉给三弟你,可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由我给你最为合适。”裕王苦笑了一下,“人人都说我裕王无用窝囊,为妻所压,我也并非没有想过反抗于她,可临了,想她柳眉儿骄傲了一辈子,还是不想她就此低下头颅。”
裕王言罢,蓦然起身,同太子施了一礼,“臣今将此物交予太子殿下,还请殿下看在柳家女愿主动奉上此物的份上,尽力保全柳府其他无辜之人的性命……”
李长晔看着眼前的裕王,心下五味杂陈,他知道,他这被诟病多年的兄长并非真的一无是处。
至少对他的妻子,他付了应尽的责任,他们夫妻多年,吵吵闹闹,可不代表没有一丝真情在。
半月后,柳家私通匪徒之事因一封信笺彻底暴露。
此信为一逃窜多年的匪首所书,信上之意大抵是七八年前,其在柳奚授意下,命手下匪贼屠害数十无辜百姓,再配合柳奚上演剿匪戏码,以助柳奚立下大功,自此从一个小小的县令一路高升,加官进爵,被名正言顺调回京城。
而那匪首与柳奚勾结,不惜牺牲了几乎所有手下的性命,后心安理得地带着柳奚给的大批财物,逃之夭夭,改名换姓,过上了富庶的日子。可匪首好赌,纵然再多钱财,不过几年也被他挥霍一空,甚至于债台高筑。再度跌落地狱后,匪首想起了柳奚,便去信以往事威胁,令这位世家贵子以金银堵其口。
铁证在前,柳家还欲辩解,无奈大理寺寻到了寄信的匪首,他当初欲索取财物,却险些被柳奚派人杀人灭口,逃过一劫后这些年就如老鼠般四处躲藏,另有当年幸存的匪贼,亦上公堂,证明匪首与柳奚狼狈为奸,什么为民除害,替民申冤的青天大老爷,一切皆不过是柳奚的自导自演。
他的青云路是毫无人性,踩着无数百姓的尸骨踏上去的。
不止柳奚,大理寺顺藤摸瓜,查出柳家其他入仕官员的诸多罪状,贪污,受贿,欺压百姓,强抢民女……
柳家一时间摇摇欲坠,那些曾经受柳家欺凌,却因柳家势大而只能忍气吞声的百姓亦将一封封诉状送至大理寺。
那些诉状在案上堆叠成山,轻飘飘的纸张若雪片,最后却成了压倒柳家的饕风虐雪。
三月末,春光明媚,柳家被抄家的消息传至澄华殿时,裴芸才哄睡了苒姐儿,正在给谌儿整理一些文房四宝。
听闻柳家夫人本打算让柳奚养好伤后重回柳家,不想柳家很快出了事。
柳奚因通匪罪被下狱,他嘴硬,始终不肯认罪,被严刑拷打之下,新伤加未愈的旧伤就这般死在了牢里,听说死前整个人血肉模糊,身上几乎没一块好肉,死状奇惨,像是有人故意泄愤折磨于他。
打柳奚死后,裴芸就不再关注柳家之事,书墨同她说,她也不过随意听了一耳朵,就专注于自己手头的事。
谌儿快四岁了,按理应当入耕拙轩蒙学,但他似有些害怕,毕竟那是他从未去过的地方。
为此,太子特意在空闲之时,牵着他的手陪他去了趟耕拙轩,谨儿更是将弟弟抱到膝上,同他一道听先生授课。
学堂里有和谌儿年岁相仿的孩子,不过半日,谌儿就彻底放开,与他们玩闹在了一块儿。
到了傍晚下学,太子来接两个孩子,谌儿与新玩伴依依不舍地告别,回来后,就缠着裴芸说明日就要去耕拙轩念书。
明日是不可能了,但太子还是许诺谌儿,最迟下月让他去耕拙轩开蒙。
谌儿而今日日盼着呢。
正当裴芸清点着那些笔墨纸砚,看看可有缺漏时,就见涟儿匆匆跑进来道:“娘娘,殿下命人传消息给您,说长公主今日便要出发回江南,您若想去送送她,这会儿去京郊五里亭,尚还来得及。”
这般突然!
裴芸甚至都来不及更衣,就吩咐涟儿备轿备车,匆匆出宫往城外而去。
大半个时辰后,裴芸抵达五里亭,就见安宁长公主正坐在亭中,悠哉地吃着茶果,赏着四下春景。
她上前福了福,在长公主的示意下落座,问道:“三姑母难得回京,怎走得这般急,不再多留些时日吗?”
长公主摇了摇头,“不了,这京城已无我留恋的人,再待在这儿又有什么意思呢。”
裴芸迟疑片刻道:“三姑母不去见见皇祖母吗?”
长公主回京后的这一个半月来,并未住在宫中,而是寻了处京城的宅院。
太后得知安宁长公主回来,十分高兴,长公主是太后唯一的女儿,多年不见,她一直盼着长公主主动去慈孝宫看望她,可并没有,她只能着人去请,长公主也不肯去,甚至后来太后亲自出宫,就为看女儿一眼,仍不能如愿。
她们都说长公主心狠,连生身母亲都不肯认。
“见了又能如何。”长公主嗤笑了一下,“她当年劝我前往罕鞑和亲,人人都说太后心存万民,甚至不惜忍痛牺牲女儿,可对我而言,她只是个残忍的母亲,我无法原谅她,也不想看她在我面前哭哭啼啼,这辈子还是不要再见了,见了也只会徒增憎恶罢了……”
裴芸没再言语。
因没人确切地知道,那十几年间,长公主在罕鞑究竟经历了什么,她又是如此忍着那些屈辱活下去的,故而谁也没有资格替她原谅。
“我原本也是不想见皇兄的,但晔哥儿相求,我不得不来。”长公主看向裴芸,“你可知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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