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闻璞早早便来到了窥极殿。

沈默今日起的也早,等到闻璞来时,他已经用过了早饭。

闻璞依旧是那副冷面冷心的样子,见了沈默便扔给他一本册子。

沈默立刻翻看起来,里面记载的皆是曹鹤鸣的身世和他最近一年来接触过的人或事。

曹家家道中落,父母早亡,只余一对兄弟,兄弟两个自幼便失散,曹鹤鸣自被景伯中收徒以来,从没有放弃过找他弟弟,这些都是些表面的东西。

而曹鹤鸣近一年接触过的人,也很简单,除了一些求医的人,唯一值得注意的便只有一个乞丐。

更确切的说,是一个小偷。

那偷儿年纪不大,是个街市惯犯,整日里游手好闲,但也不偷些什么大的东西,包子、馒头之类的能果腹就行,而曹鹤鸣近一年来接触最频繁的,便是他了。

曹鹤鸣开始接济这个偷儿,给吃食、给衣服、给钱,但那个偷儿似乎是习惯了偷鸡摸狗的生活,该偷还是偷。

而最重要的便是,这个偷儿,最近不见了。

“这个偷儿,不见了,是什么意思?”

“被买走了。”

“买走?”

闻璞于是给他解释道:“执法堂会将那些犯了重罪的,不适合公开刑罚的人卖给有需要的人。而这有需要的人,许是那些专研毒术的拿去试毒,许是做些什么其他的勾当营生,只要保证这些人会在半年内死亡,执法堂便不会多问。”

“你的意思是这个偷儿被卖了,可他只是个偷馒头、包子的小偷?”

闻璞点头:“这便是执法堂内部有人见钱眼开,因买主要年轻身体健康的少年,而重刑犯里少年人本就稀少,身体健康的更少,那人便偷偷将那偷儿混了进去,卖给了别人。”

“卖给了谁?”

“景伯中。”

沈默点头。

如果没有猜错,按照这个偷儿的年纪算,他应该就是曹鹤鸣失散多年的弟弟,至于景伯中买了他弟弟干了什么,联想到景伯中找人定做的刀具,以及他生前曾信誓坦坦的对景兴宁说有了治愈心疾的办法……

如果没有大量的实验,又怎敢在自己至亲至爱之人身上开膛破肚?

而这便是景伯中的选择了吧。

沈默心中有了定论,只待最后验证。

闻璞离开后,他刚想出窥极殿,便被昨日的女官拦了下来。

那女官低眉顺眼的行礼,身子却将沈默牢牢挡住,不退让半分。

“大人,该练习祭舞了。”

“……”

被女官抓住操劳了一上午,用过了午饭,沈默好不容易逃出了帝宫,直奔执法堂而去。

只不过这次,并没有上次那么轻易就进得内堂,而是在门口就被人拦住了。

拦住他的是一位黑衣侍卫,与其他侍卫一般无二的面无表情。

“国师大人,宿大人交代了,若是国师大人来了,一切事宜只需吩咐下官就好。”

沈默皱眉:“宿源欢呢?”

那黑衣侍卫依旧不让,只是一遍又一遍的说道:“国师大人有事请吩咐下官就好。”

沈默无法,只道,“我知道杀死景伯中的凶手了,你们派人跟我前去抓人,以及你们执法堂有一人徇私舞弊……”

那黑衣侍卫打断沈默,一挥手,便有人压着一个嘴巴里塞着黑布的人走了过来。

“已听闻大人吩咐过了,这便是那见钱眼开的小人。”

沈默皱眉,宿源欢已经知道了这见钱眼开的小人,那他是否也已经知道了真凶是谁?

时间紧急,不再多言,沈默带着人直奔帝宫正罡阁而去。

正罡阁依旧如昨,一群医者几日来见多了执法堂的侍卫,此时见一队侍卫鱼贯而入,也不惊慌,纷纷站起,立于两旁。

沈默当先一步,问道:“把曹鹤鸣带过来。”

话落,便有几名侍卫走了过去,还不待走近,曹鹤鸣便自己走了出来。

“不用了,大人,我自己出来。”

随即,那曹鹤鸣便缓步走了出来,神情间依旧是掩不去的愁绪。

沈默问道:“你可知我来意?”

曹鹤鸣一掀前袍,直挺挺的跪了下去。

“鹤鸣知道。”竟是连小医也不自称了。

“你不反驳?”

曹鹤鸣摇头,“我认罪,是我大逆不道,杀了对我有教养之恩的师傅,鹤鸣罪该万死。”

话落,正罡阁内一片哗然。

沈默抿了抿唇,继续问道:“街市偷儿小二狗,可是你失散多年的弟弟?”

曹鹤鸣一愣,似是没想到沈默连这个也调查了,随即面色更加悲戚,“是我弟弟。”

随后,他便徐徐道来。

“我曹家家道中落,父母在我兄弟二人幼时便已亡故,我兄弟二人颠沛流离,最终失散,我有幸遇到师傅,师傅待我如亲生父亲,教导我医术,将我带进正罡阁,养我成人……”

“我本该一辈子孝敬师傅,以报答师傅的教养之恩……”

“可惜……可惜天意弄人……”

“一年前我于市井间见到了小二狗,虽然数个年头过去,可他乃我至亲胞弟,五官长开了些许,却依稀辨认出幼时模样,我又如何认他不出?可他自幼流离失所,为了生存,跟着些乞丐、偷儿学了一身的坏毛病。我问他可记得家人,他却说小时候发过一场高烧,醒来便什么都忘了……”

“我怕直接告诉他,他接受不了,便慢慢的接近他,帮他,接济他,想要改掉他偷窃的毛病,可他自小便是以此为生,那根儿筋早就长歪了,长坏了,又如何是一时能纠正过来的?”

“我原本想,没事的……只要弟弟还活着……我有的是时间帮他改正过来,况且情况还不算太坏,他还不至于成长成大奸大恶之人,到时……到时我再告诉他我是他哥哥,我们兄弟二人团聚,在天上的父母也能含笑了……”

“可是没想到……没想到……”

“师傅的孙儿有心疾一事我自幼便知,随着兴宁年岁的增长,近几年来师傅越来越心急,整个人甚至魔障起来,开始相信那些街角巷尾供人消遣的志怪里讲述的换心之说,换心……闻所未闻,怎可尽信?可师傅他却信了,不仅信了,还开始实践,先是动物,后是人……”

“师傅跟我亲厚,事事从不瞒我,我是知道他从执法堂买人来实验的,可执法堂所卖之人本就大奸大恶,鹤鸣自认不是什么悲天悯人之人,也不曾阻止……”

“可千算万算……却没想到执法堂出了那等见钱眼开之辈,将仅仅因为偷盗暂押的家弟卖了出去!”

说到此处,曹鹤鸣已经是双眼通红。

他抬头狠狠盯着由执法堂押来的那个被塞了嘴绑住扔在一边的执法堂弟子,继续说道:“突然有一天,师傅疯疯癫癫的冲过来对我说,他已经取了一颗年轻的心脏,也掌握了换心的法门,马上就可以为兴宁换心了。”

“我跟随师傅学医多年,却没想到有一天师傅真的能掌握换心的奇法,便想让师傅带我去看看……”

“师傅做事从不瞒我,对我自是信任有加,便当真带我去看了。”

“那地方便在景府后山地下冰室,我没想到进去看到的却是几日不见的弟弟瞪大眼睛躺在冷冰冰的病床上,胸口破了个大洞,而他的心脏正被冰封在一边。”

“师傅很兴奋,他指着我弟弟的心脏对我说,鹤鸣,你看,这颗心可以救兴宁的命。”

“救兴宁的命……救兴宁的命就要用我弟弟的命来换吗!我问师傅,我指着我尸骨未寒的弟弟问他,我说这躺在上面的并非大奸大恶之人,我说鹤鸣逛于街市,知道此人,此人只是个偷儿……”

“没想到……没想到师傅却说,说他知道……”

“我还是抱着奢望的,我不想的……师傅却说他知道……他说弟弟死前一直在挣扎求饶,说他只是个偷儿,求他放过他……”

“师傅说了,说那又如何,偷也是罪,用一名偷儿的命,来救他孙儿兴宁的命,值得的很,这名偷儿许是还要感谢他,感谢他让他的心脏在他资质聪颖的孙儿身上可以继续活下去……”

“我知道在各位大人眼里,人命如浮萍,可我弟弟就该死吗……”

“我甚至……甚至到最后都懦弱的还没有告诉他,我是他哥哥……告诉他,他不叫小二狗,他有名字,他叫雁啼,曹雁啼,多好听的名字……”

话落,曹鹤鸣猛然暴起,在众人没反应过来之时,狠狠扑向那被绑住的执法堂弟子,手中银光一闪,一根银针便深深刺入了那名弟子背心大穴,瞬间一命呜呼。

随后曹鹤鸣便立刻被执法堂弟子制住,压在地上动弹不得。

曹鹤鸣却并不挣扎,只是喃喃道:“鹤鸣有罪,鹤鸣知道的,无论如何,杀了养育我的师傅,就是有罪,可一边是同胞弟弟,一边是师傅,鹤鸣无法……国师大人……我只求你,只求你能够安葬我的弟弟……”

沈默看着眸中黯然的曹鹤鸣问道:“你是故意站在稻草人旁边吗?”故意让他看到他药房每一个稻草人的背心大穴上,都插着一根银针。

但曹鹤鸣已经闭上了眼睛,仿佛什么也听不到一般,不再言语。

正罡阁一片寂静,曹鹤鸣已经被人带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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