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队日夜兼程,又恰好顺风顺水,于两日后就抵达了建康。
然而搬迁一个偌大的王宫,再从简也是无比艰巨的差事,正需要有人妥善布置。可湘东王急着会见旧友心腹,走动关节,湘东王妃疯疯癫癫,异于常人,都难以指望。所有大事小节,竟全数落在白发苍苍的阮修容身上。
虽说阮修容还算硬朗,但人年纪大了,总有顾不周全的地方,管事仆婢们自然要多受劳累。
朝阳下,仆婢们或搬扛行囊箱箧,或牵引马匹车驾,或搀扶姬妾家眷,或整治清单点算,个个腰酸背痛,暗地里叫苦不迭。
但无论周围的人如何忙乱,都跟昭佩扯不上分毫关系。
自前日落水之后,她就发起了高热,昏昏沉沉的,也不知自己究竟置身何处。
一阵重一阵轻的颠簸恍惚,一片明一片暗的光影缭乱后,就是温暖而平静的被褥,更加苦涩的药汤。
昭佩抬起重逾千钧的眼帘,四周被重重叠叠的帐幔掩去光影,分不清是昼是夜,只有隐约几句忽远忽近的窃窃私语,随着建康犹带暖意的风拂过耳畔。
说话的人,正是对着药罐子,急得直掉眼泪的棉儿,“药早吃了五六服,却半点没有起色,这可如何是好?”
柳儿叹了口气,“可惜全医正不愿离开荆州,要是有他在,何至于会受庸医耽搁?只恨竟连冯医正也被王氏抢了去。”
“那有什么关系?左右都是王宫医正,难道还请不动他?我这就去。”
“站住!”柳儿气急的略提高声调,又很快压低,恨铁不成钢的呵斥道,“你懂什么?请的动也不能请。”
“怎么不能请?”
柳儿叹了口气,“既然他跟了王氏,心自然向着王氏。如今徐娘娘说是病重,其实也就是头疼脑热,就算治不好,总不至于有碍性命。可要是被有心人钻了空子,把冲药胡乱开一副,反倒坏事。”
棉儿急得直跺脚,“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到底要怎么办?”
柳儿看着咕噜噜的陶罐,忽然灵光一现,“咱们是在建康啊。天子脚下,还怕没有好医者?王宫里的靠不住,徐娘娘家里的总靠得住。”
“你的意思是?”
柳儿把手往外一指,“去徐府请。”
棉儿深以为然,赶紧点头答应,“诶,我现在就派人去。”
“唔。。。”
昭佩迷蒙间,只听见她们要往徐府请人,就拼命想撑起身子阻止。
可惜她病的真是不轻,即便用尽全力,也挪不动一根手指,发不出半丝声音。这挣扎带来的唯一结果,只让本已沙哑的喉咙如吞刀般刮痛万分,更折磨的她眼前发黑。
昭佩胡乱折腾了这几下,就认输般失力的躺回枕上,慢慢散开聚着的那股气,忽然不觉得着急了或许,她早就该见徐家的人,应了未了的事。
台城。
文德殿。
身着朝服,等候觐见的萧绎面色沉静,看不出是喜是怒,不过任谁换到他的位子上,都不可能喜,所以他的眼角眉梢,仍微微流露出几分阴翳。
正巧庐陵王踏出殿门,这份阴翳就随着越走越近的庐陵王渐渐加深。
庐陵王的脸色也带着不加掩饰的厌恶,他经过萧绎身边的时候,缓缓停下了脚步,切齿恨问,“长兄究竟是不是你害的?”
萧绎微微一笑,“五兄的话,我听不懂。长兄不是病逝的吗?”
“少跟我来这套。”庐陵王不屑的仰高头颅,一字一句威胁道,“最好不是你,否则,我一定会让你后悔!”
语罢拂袖而去。
原安看了眼庐陵王的背影,偷偷低声提醒萧绎,“也不知道庐陵王方才跟至尊说了些什么,七殿下可千万小心啊。”
萧绎吸了口气,略点点头,终于踏进殿门。
于龙椅磨练沉淀几十年后,武帝隐藏喜怒的功夫早就炉火纯青,眼光也从老辣的明亮变成死水的寂然。
他暂时搁开庐陵王方才送来的状纸,端坐在上位,平静的看着这个阔别多年的儿子。
等萧绎慢慢走近行礼,武帝才稍一抬手,语带感慨,“免礼吧。”
萧绎谨慎道,“谢陛下。”
“走近些,让我好好看看。”武帝对他招招手,脸色浮现些许和蔼,“多少年过去,我都快认不得你了。”
萧绎依言停在玉阶前,却仍旧微微垂首,不敢直视。
武帝的声调开始掺杂严厉,“抬起头。”
萧绎抬起头,一明一暗的双目和历经沧桑后不再年轻的脸就落进武帝的眼底。
武帝忽然拍拍龙椅,“我问你,你现在看见的是我,还是这张宝座?”
萧绎闻言,心里顿时惊得漏了一拍,但他很快平静下来,试图做出无懈可击的回答,“是陛下。”
“你说的是真话?”
“臣不敢欺君。”
武帝稍微松了口气,语重心长的叹息道,“其实我知道,你们这些兄弟,虽然嘴上不说,暗地里却都在动心思。站在堂下的臣子,未必不想登临。我是从你们这条路上走过来的,怎么会不明白呢?”
武帝说着,又叹了一口气,“可万人之上,并非你们想象中的滋味啊!”
萧绎根本没有把武帝的话听进心里,他只是在思索,思索该如何打消武帝的疑心,好重出藩地。
武帝切入了正题,“庐陵王说,你私铸铜钱以充军费,意图不轨。可有此事?”
这是计划之中的发问,萧绎便按着早就想好的对策,行云流水般应答起来,“回陛下,臣的确私铸铜钱,但绝无不轨之心。若有此意,天地不容。”
又周密而煽情的追加道,“瓜田李下,古人所慎,臣既不慎涉足疑窦,确实该受责罚。为释疑心,臣愿在京陪伴阿父,永不再出藩。”
武帝看着萧绎发红的眼圈,一时也分辨不出真假,只好再次叹息,“这就是气话了,怎么可能不再出藩呢?”
萧绎闻言,知道事情未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就暗自松了口气。
武帝略作斟酌后,却并不给萧绎准话,欲言又止的挥手道,“好了,你去吧。”
“是。”这个结果和萧绎预想的类似,所以他也并不很失望,赶紧拱手而退。
但他总觉得,武帝似乎言而未尽,有什么想说却没告诉自己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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