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辞舟颇为诧异他会有此一问,想也不想,径直道:“不过是萍踪与湖水的刹那相逢而已,都说了他是药神殿的,总归要回到师傅和同门身边去。”
“说起来”,他灵光一现道:“我看可以去「一万一毫人」转转,那里的凋芳令颇为好玩,总能撞上些新奇事。”
齐雨灯目视着身前西斜的烟霞,沉思了好一会,才说:“殷彻暮绝非易与人物,他所谋甚广,在布一盘很大的棋。「一万一毫人」内部也绝非书院,而是高手如云,一出则天下惊,以他为首,所向披靡。”
虽如是说,却没有给出任何表态,这意味着无论去与不去,都全然取决于燕辞舟的一念之间。
愣了一会,燕辞舟才反应过来「殷彻暮」是一万一毫人主事者绣谷先生的原名,惘然道:“世上竟有这等高手,比你还厉害?”
“不”,齐雨灯摇头道,“殷彻暮天生沉疴在身,不能修行,甚至命悬一线,朝不保夕。”
此话不啻一声惊雷,燕辞舟拈着飞叶到处乱扔的手停住了,骇道:“他可真是个异数!仙洲就算普通百姓,也会几道最基本的生火诀——既然如此,你为何对他给出这样高的评价?”
“能力的强弱,并不以是否擅长法术武学为度量。”齐雨灯洞彻道,“如殷彻暮者,擅用人心微妙之处的无声凛冽,虽然手无寸铁,犹胜千军万马。”
“这说法倒是新鲜有趣。”燕辞舟深省说。
“你若想去,那就去,无需顾忌什么。”齐雨灯定定地望着他,声音静谧,如同窗前被宿雨打湿后,风一吹,难以摇动的低沉坠花声,“殷彻暮那些机心谋划再多绚烂,也得有命去使,在发难前直接杀了便是。”
他的态度实在太过于从容笃定了,仿佛只是在阐述一件天经地义的真理,却宛如金铁交击,使人立时察觉这句话的分量。
燕辞舟心头一动,手上便止不住地乱来,顷刻间,又将一排落叶如钉子般齐齐扎进草地,扎了半晌,拍板道:“遇上了,就去看一眼,「一万一毫人」不值得特意跑一趟。至于眼下,那就随意逛一逛吧——”
一顿,他朝掌心吹了口气,翠叶飞作风后蝶舞,片片落:“反正来日方长,还有很多时间可供消磨。”
齐雨灯捧手接住了一枚旋叶,指尖微微一凝:“好,听你的。”
再走不多时,就到了地方。
金徴羽正头磕在瓷枕上,抱着它,坐在窗边昏昏欲睡,听到来人足音,顿时醒了个激灵:“小弟,你可算回来了,快快快,开饭了!”
待得他眼神一扫随后而入的齐雨灯,却忽然噤声了,莫名就端坐起来,绷直背脊,不敢再乱动:“齐、齐公子,你好。”
齐雨灯冷然入座,颔首未语。
燕辞舟惊奇道:“哟,真是稀奇,让我看看你做了哪些吃的。”
他忽觉有股浅淡的怪味,撇开金徴羽,一掀锅盖,里头赫然是一只五花大绑的活鸡,嘴却没扎牢,趁机往他手背上一啄。
金徴羽的声音后知后觉地传来:“小弟当心,这鸡有点疯!”
燕辞舟屈指一弹,将空气凝结成一颗小石子,正正丢进鸡嘴。鸡“咯”了一下,缩回去,不再叫唤。
他霍然撤开手,僵硬道:“抱歉。我不吃生鸡肉的,更不想一咬一嘴毛。”
“我也不啊”,金徴羽憨然笑着,贴心解释道,“所以才要「开饭」,对,就是请你开始做饭的意思。冒昧请问,能做烤鸡、荷叶糯米鸡、或者黄泥叫花鸡吗?”
他俨然开始兴致勃勃地点菜起来,燕辞舟拎着鸡冠,将整只鸡往他怀里一砸,嗤笑道:“你想得竟比人长得还美!去去去,自行处理好食材,我只负责烹调。”
这样说来,便是同意了。
金徴羽殷勤地携鸡退到旁边,道:“好的,遵命,大哥请。”
“喝酒吗?”趁他劳作的功夫,燕辞舟拎了一壶「荔梅春」拍到齐雨灯面前。
正四顾欲找合适的杯盏,齐雨灯已信手一拂,袖间带起一阵翻浪的清空水声,似有袅袅烟气升腾,过了一会,幻化为了两只白玉小酒杯:“来吧。”
他在烟消云断中微微抬眉,身后,一道灿烂星河垂在帘幕外,濯尽天暖。
“此情此景,真是再妙没有了,当抒此胸臆,浮一大白。”燕辞舟喜道,拿起杯子捏了捏,又敲了敲,但觉入手精巧隽然,注酒时犹带一丝浮动的暗香。
他向齐雨灯一扬杯盏,曼声道:“其实「荔梅春」酒的背后,有一段春树暮云的佳话。”
齐雨灯浅浅啜饮一口:“请讲。”
燕辞舟望着杯中的波光粼粼,似乎有些出神:“据说在许多许多年前的战乱时期,烽火连天,一对友人流离分隔两地,无法相见,音书偶尔得以往来。”
“不幸,其中一位转徙成疾,只得卧床休养,每天都在一间四尺见方、窗户高高的斗室里待着,像进了囹圄一样,不能动弹,也不能出去,自然也不知道外面春夏秋冬的变迁——这种日子可不逼得人发疯么?”
齐雨灯若有所思,神色微顿,似是秋日末梢飞霜一点孤鸿去:“确实难捱。后来?”
燕辞舟续道:“后来他的友人思慕心切,自发分忧,就想到了一个好办法,把新春积满了霜雪的荔枝和寒梅摘下来酿酒,满满当当寄过去,说——”
他笑了笑,落了满身的温和春光,清盈盈地飘荡:“「快看,我送了你一壶春天。」”
“好气度,好故事。”齐雨灯一饮而尽道,只觉入口先是微苦,经久回甘,绵长醇厚,吐息间犹带岭梅的冷香,“纵然是多病劳苦,能得一温醅小楼台,以待素心人,也算不枉了。”
他见燕辞舟似乎仍有话要说,便顺着问:“莫非还有尾声?”
燕辞舟极力端着脸,一本正经道:“尾声就是,有人觉得此事风雅活泼,应该流传千古,于是记录了下来,命名为……「燕辞舟今年春日胡编乱造集」第一章。”
说到这里,他像是实在撑不住了,一倒头,伏在案上放声大笑起来,甚至还用力锤了几下桌板:“哈哈哈哈哈你居然真的相信了,惊喜吗?有没有震惊于你的一腔感慨落了个空?”
“……”齐雨灯淡扫他一眼,难得失语了片刻,叹息,“你拍的不是桌板,是我的手。”
燕辞舟一僵,满脸张狂的笑容顿时凝住了,慢吞吞坐正道:“抱歉啊,我没注意……哈哈哈!”
好端端的,他猛又发作起来,断断续续笑了好一阵,才抹了把眼角道:“抱歉,真的抱歉,非常抱歉。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你就觉得特别快活,就很想笑,嘴角咧的跟豁了嘴的地瓜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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