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岭南有头会飞的部族,头部生翼,夜出寻螃蟹蚯蚓等食之,将晓飞还,就像做梦醒了一样,而肚子饱了。
传说志怪成了现实,被割去肚子、只剩一颗脑袋的人滚得到处都是;皮肉犹温、肺腑可数,又赶紧拿去做了治病的良药……这些禁忌之俗就是楚霄讨伐各地的隐喻。还有的墨客春秋笔法,详细描述阴司之刑:罚人转生为畜生道,或赶去剑山受炮烙之刑,群鬼以铁蒺藜挞驱而登。
微言大义,全是对楚狗的谴责。
好人遭恶报,天高地阔唯求方寸容身之地,却落得一生苦不堪言的下场。时和岁稔竟是无比遥远的事,显赫一时的名门也是刹那间灰飞烟灭,掀开了更大的动乱。朝承恩暮赐死,世间已无对错之分,充满了残暴、牺牲和痛苦,几载沉浮后,白骨蔽野,战乱不休。
啪——
忽闻一声脆响,谢长期抬眸,桌前的酥油灯不知何时燃到底,有一簇金闪闪的过去了,方知灯芯结蕊又爆花,转瞬即逝的,煞是好看。他瞧了半天,橙红焰火在眼中不停地跳动,想着若是有酒食,指不定有多快活呢。
现在一点点寻常小事就能让他开心好久,带着些许的讨好,他拉着姜听云的衣角说:“晚妹你看,灯花爆而百事喜,是亲人归来的吉兆。”
他还是习惯这样喊他,从前是当作独一份的亲密,姜听云不喜欢,却也任由他肆意。如今真的只剩彼此了,倘若未曾吃过半点甜,那么对苦也习以为常。他的感情就和这称谓一样,稀里糊涂地过也是好事,可生活又太残忍,想清醒时清醒不过来,想糊涂时却偏偏无比清醒。
养尊处优的少爷家破人亡,衣食住行仍然需要由旁人照顾。谢长期没有能力在乱世中为宗门讨回公道,最厌恶的赖口求食变得再平常不过,他的自傲几乎快压垮了他,但说服自己苟活于世,他也做不到。只能一壁痛斥楚狗,一壁靠着姜听云,不然,他怎么生活呢。
两个少年头并头趴在桌上,细数烛火跳了多少次。他们都明白的,所谓“亲人归来”的吉兆只是一种安慰,自从姜听云说过除暴君后,他当真没有再见到姐姐,待在青云社的日子比在家还多。而谢长期,亲父要他的命,母亲也恨他软弱无能,竟让沈年继任昆仑虚宗主。他还是连累了姜听云,不是自嘲,除了自身境遇,凌杳和他娘的反对,他其实都知道。
说来可笑,放在过去没让姜听云留心的凌杳,现在却是记忆深刻。听着谢长期谈论这个人,他的表情逐渐扭曲,对于内容一概不知,只能看见谢长期不断开合的嘴,以及时不时蹦出的名字。他烦躁地皱眉,恍惚间,他甚至想去杀了凌杳。
当时就该杀了他的,怪他的笑声太刺耳了,吵得姜听云心生厌烦。还有墨九君,知道他秘密的人都该死。
姜听云好像病了。
他不停地否定自己,多了许多连他自己都说不清的、怪诞且虚无的念想,觉得五脏六腑都已不存在,他的身躯也跟着没了,烂了,以为自己已经死掉。
那些恶欲一直挤压着他的灵脉,他快分不清哪些画面属于自己,又是谁在操控他。仅剩的理智告诉他不能做,但没过多久又自动散了。或许这就是他的本质,否则一个人的脑子里怎么能有这么多矛盾的想法?
时而是他,时而又不是他,可偏偏所有中断的疑点在记忆中都能对上。
为什么要杀人。
——杀叛乱者,以儆效尤。
他没有错,错在心软,错在不够贪,没有杀死那天雨夜里见过他的人。
他已经混淆了前因后果,并固执地认为事实就应该这样。
譬如现在,他感知不到自己攥紧的拳头,他觉得谢长期也在岸上目睹了他的狼狈。
活生生像抽了魂一样,单单盯着谢长期的眼睛,眼神平静无波,却古怪得瘆人。
直到谢长期扯了扯他的衣角,才让他回了神,像是没反应过来,仍显得迟钝。这样的神态怎么看都不对,谢长期突然就说不下去,近乎小心翼翼地问:“……晚妹,你怎么了?”
“没事。”姜听云胡乱嗯了一声。他真是愈发悖妄了,因为不确定自己是否还活着,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助和茫然,可思维上的迟缓让他没办法发泄,他甚至不知道该用什么情绪表达。
“好吧。”谢长期的手停在半空,最终又悄悄收回。寄人篱下总要看主人家的脸色,他大抵也是如此。但不论是出何原因,他都怕姜听云丢下他,所以他不敢问,反正已经藏了这么多次,不如就装个糊涂人过一辈子。
“……不过如果你有什么事,一定要告诉我,我可以——”谢长期呼吸一滞,他只剩姜听云了,可他未必是姜听云的倚仗。换而言之,他能做什么呢,唯一的用处大概便是用他换楚霄的赏金吧。
既是楚霄的走狗,楚霄又何必要杀他。可惜了,外界人士从不会在乎这些,因为他是谢宗主的儿子,因为他是楚云深的师弟,那一笔笔血债就都要算在他头上。
于是很长一段日子里,他甚至没法踏出家门半步。
谢长期时常在想,如果没有他,青云社会不会更容易些。从前昆仑虚的同门,他渐渐发觉和他们格格不入,谩骂声多了,他也会听进去的。
他是叛贼的儿子,楚霄曾与他关系最亲密。
总得有个人来担责吧。
而他再合适不过。
他还会和花无雁自嘲一声,少主的身份有什么用,家亡了连生活都不能自理,现在他们是同病相怜了。花无雁闻言只笑笑,掏了半天,把那杆玉笛还给了他。
几年前的信物,谢长期自己都愣了许久。
是啊,家亡了,那么过去的承诺又何必存在,谢长期本就不当回事,如今再见到玉笛也是徒增伤感,他索性折断丢了。
却没想到此事成了一桩笑谈,说他俩是对苦命鸳鸯,花无雁创立青云社,顶着外界压力留下谢长期,可见情意深重。
花无雁说,鸳鸯才不好,大难临头各自飞,最是多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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