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07年的夏天来得格外早,蝉鸣声穿透教室斑驳的绿漆木窗时,九月正在用橡皮擦修改模拟考的数学最后一道大题。汗珠顺着她又细又黑的脖颈滑进校服领口,在蓝白布料上晕出深色的痕迹。

“九月,你跟我去一趟你们班主任办公室。”化学王老师的声音就像一把剪刀一样,剪断了教室里此起彼伏的讨论声。九月回应道:“好的, 我马上去。”前排的化学课代表周浩转过头,镜片后的眼睛冒着光:“班主任,肯定是说分科的事,你绝对要选理……”

九月攥着橡皮的手指微微发白。走廊上,王老师的高跟鞋叩击着瓷砖地板,声音清脆得让人心慌。办公室的吊扇把成绩单吹得哗哗作响,那张永远贴在年级前三的名单上,她的名字就像一枚朱红的印章。数学老师、物理老师、生物老师三位老师此时已经在办公室等着九月。

“这是去年重点大学的录取数据。”班主任石老师推来一沓表格,墨香混着风油精的味道扑面而来,“文科生最高只进到省师大,理科可是有三个清华。”九月接过那堆表格,扫视了一眼上面的数据。“据我们了解,你家里人在选文选理这一方面,应该是给不了什么建议的。你该知道文科的出路。”

物理老师紧接着已经开口了:“学好数理化,走遍全天下都不怕。”

“九月,理科就业范围广,你要为以后的就业考虑一下。”

“你数学成绩那么好,如果去文科班那真的是浪费你的天赋了。”

“谢谢各位老师的建议,我要再想想。”九月听见自己说,声音轻得像飘在茶水里的茉莉花一样。她拿起文理分科志愿表,和几位老师说了再见,就离开了办公室。几位老师还在忙着讨论,怎样动员年级前十名都选择理科。

(二)

夕阳把车棚铁皮顶棚烤得发烫,周浩的白衬衫像块融化的奶糖粘在背上。九月数着生锈的停车架第七次调整书包带,链条咔嗒声在空荡的车棚格外刺耳。

“九月!”

九月假装没听见,指节用力到发白。车锁生了锈,钥匙转了三圈才咔哒弹开。身后脚步声混着蝉鸣扑来,周浩喘着气拦在车前时,九月闻到他校服上飘来的薄荷香味,那是真正的薄荷叶揉碎的味道。

“这给你。”他递来的草稿纸叠成规整的豆腐块,边角被汗浸得发皱,“我整理了半学期的笔记,重点学校重点班押题规律都在里面。”

自行车座垫晒得滚烫,九月盯着他腕骨上没擦净的蓝墨水渍。“不用了。”我把书包甩进车筐,帆布包带刮过结痂的膝盖。

周浩突然按住车把,金属的震颤顺着掌心爬上来。“你看这个。”他哗啦抖开草稿纸,三角函数像一群黑蚂蚁爬满折痕,“去年考上清北的学长,用的就是这个解题模板。”

九月注意到他自己的帆布鞋尖又绽开线头,上周用白粉笔涂过的霉斑,在暴雨天里又探出头来。外婆把外公的中药渣晒在阳台时,那些霉斑就在帆布上生根。

“我真的......”话没说完,车棚外突然传来老师的咳嗽声。周浩手一抖,草稿纸雪片般散落。两人同时蹲下捡拾时,他的发梢扫过九月手背,带着薄荷味的气息。

“九月?”周浩的喉结在汗湿的领口滑动,“下周一交分科表。”他的影子斜斜地压在九月的帆布鞋上,盖住了那些洗不净的霉点。自行车链条又卡住了,这次发出老式缝纫机般的声响。

“让我想想。”九月说。夕阳突然沉下去一截,周浩的白衬衫染上蟹壳青。他弯腰时,九月看见他后颈晒脱的皮像半透明的蝉翼,在风里轻轻颤动。

(三)

窗外的蝉鸣声穿透房间里斑驳的绿漆木窗时,九月第三次用橡皮擦拭文理分科志愿表边缘的褶皱了。几颗豆大的汗水从额角滑落下来,在淡蓝色表格上晕开一小片水渍,她慌忙掀起校服,用校服一角去吸,却把"文科"那两个用铅笔反复描摹的字迹蹭得更模糊了。

厨房里传来药罐磕碰灶台的声响,外公的咳嗽声穿透了他的房间。九月把表格折成巴掌大的方块塞进笔袋,老桌子发出吱呀的抗议声。厨房里,外婆正佝偻着背往搪瓷碗里倒汤药,蒸汽在皱纹里凝成细密的水珠。

“九月,你把药端给你外公吧。”外婆的蓝布围裙上沾上了一点药汤,估计刚才不用小心弄洒了一点。九月接过药碗时,瞥见外婆右手虎口处结着暗红的血痂。

“外婆,你的手怎么弄伤了呢?”

“人老了就是这样了,前天收衣服的时候被生锈的衣架划的。”

“衣架坏了,叫小舅娘帮忙买几个新的来用。要不然再弄伤手了。”

“没事,凑合用吧!别花那冤枉钱了。最近,你外公的身体感觉不如前阵子了……”

“外婆,你会不会怪我,没有初中毕业就去打工赚钱呢?”

“这说的什么话。你有这个读书的命,就应该好好学习。你看,外婆的孙子、孙女、外孙子、外孙女中就你学习最厉害了,你是外婆的骄傲。”

……

房间里的余温还没有散尽,九月打开吱呀作响的老风扇。数学竞赛获奖证书在铁皮饼干盒里泛着淡金色,压在最底下的日记本里夹着上学期征文比赛特等奖的投稿文章修改稿,墙壁上贴着她参加英语竞赛获得的一等奖……

床头贴着去年的文科重点大学录取线。在外公外婆那一辈人或者父母这一辈的人看来,不想一辈子打工,对于女孩子来说,要从医,要么从教。



本章未完 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