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九月目前对以后自己的工作方向没有什么想法,先考上大学再说。总之,如果要去海城、东城那种大城市工作,自己起码有拿得出手的学历,这样才能有那么权利去选择自己想要的工作。

(四)

蝉鸣撞碎在滚烫的水泥路上,九月攥着文理分科表站在校门口,指节被暑气蒸得发白。李明远领口那枚银质徽章折射着刺目阳光,他推了推金丝眼镜:“听说你要选文科?”声音像物理实验室里的游标卡尺,精准得让人不适。

茉莉香囊在口袋里硌着掌心,那是外婆前天夜里缝的。老人戴着老花镜穿针引线,晒干的茉莉花簌簌落在搪瓷盘里。"你外公时常在家里念叨,说我们小九月以后要当老师或医生。”

走廊尽头的志愿箱像一口褪色的棺材。九月盯着“文科”二字,突然想起三年前那个午后。九月一个人在楼顶背着《赤壁赋》,那时玉兰花瓣正落在她的鬓角,像天地落下的一枚印章。

“考虑过医学定向生吗?”班主任的声音惊起几只灰雀。他皮鞋跟碾着地砖裂缝,“你外公的病……如果选理科……”

暴雨突至时,九月正蹲在图书室角落。水珠顺着发梢滴在《飞鸟集》封面上,晕开深褐色的伤痕。那张泛黄书签从215页滑落,铅笔字被湿气洇得微肿:"我选择忠于星辰,而非路灯。——陆招娣"

忽然,有温热呼吸拂过后颈。“你也找到招娣的星星了?”图书管理员阿姨擦拭着蒙尘的《天体运行论》,“那孩子前几天在顶楼哭了整了很久,她父亲要撕志愿表。”她指尖划过招娣留在借书卡上的签名,像抚摸流星灼伤的轨迹。

九月望向窗外,玉兰树在暴雨中舒展枝桠。上学期,招娣曾指着树干上的痂痕说:“记得吗?这棵树被雷劈过三次。”此刻那些伤痕在雨幕中泛着珍珠母的光泽,宛如银河倾泻时凝固的伤疤。

“同学,图书室要关门了。”阿姨敲亮打火机,火苗舔舐着潮湿空气。九月起身时,茉莉香囊漏出几粒干花,落在招娣的书签上。两种香气在雨腥味中缠绕攀升,像不同维度的星辰在黑暗里相撞。

九月摸到口袋里的分科表。被雨水泡软的纸张上,"文科"二字正在玉兰花的阴影里生根。远处的霓虹灯牌在雨中晕成血色光斑,像某个溃烂的伤口。

图书管理员抱着《时间简史》从楼下经过,“十年前我邻居家有个男孩在他家的墙壁上刻下"我要去读考古系",现在他在米国修服务器。”每年玉兰花开时,服务器里会开满虚拟的茉莉花。

暴雨渐歇,九月把分科表展平,玉兰花瓣的汁液正沿着"文科"的笔画蜿蜒。她突然想起今晨外婆别茉莉时说的话:"你外公又忘了吃药,但背《滕王阁序》一个字都没错。"

九月在分科表右下角画了朵茉莉,正好覆盖住班主任的指纹印。

……

(五)

夜晚的阴影爬上三楼窗台时,九月正在草稿纸边缘画第三十七个"文"字。钢笔尖突然洇开墨渍,把那个字晕染成振翅欲飞的蝴蝶。

“这次模拟考最后那道椭圆题,全校只有两个人解出来了。”周浩的声音混着粉笔灰飘过来,他修长的手指正在黑板上画出完美的抛物线,“一个是数学竞赛组的楚河,另一个......”粉笔断在最高点,白色碎屑簌簌落在讲台边缘。

九月感觉后颈发烫。草稿本上的"文"字正在往《赤壁赋》的空白处迁徙,像要填满苏轼笔下的月光。

午后,九月数着台阶往秘密基地走。第五级台阶的裂缝里卡着半片玉兰花瓣,是她上周用圆规小心挑出来的。但今天那里躺着本《九章算术》,书页间探出半截银杏叶书签。

“教务处刚印的理科重点班预选名单。”周浩的声音惊起几只麻雀,他斜倚着爬满忍冬的廊柱,白衬衫被藤影割成碎片,“你的名字在楚河下面,用铅笔写的。”

九月的指甲掐进掌心。“凌晨四点的星空不会骗人。”她突然开口,蝉鸣声瞬间暗哑。

周浩的球鞋碾碎了地上的玉兰花瓣,他掏出张皱巴巴的演算纸,三角函数图像上叠印着潦草的"文学院"三个字,墨迹被汗水晕开,像幅未完成的水墨画。

周浩的喉结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上课铃刺破寂静时,九月听见身后传来叹息:“你会后悔的。”

(六)

交志愿表那天格外闷热。石老师握着钢笔的手停在半空:“你确定?”墨水滴在“文科”两个字上,泅成小小的黑洞。九月想起图书室里有一本被虫蛀的,书页间夹着片干枯的枫叶,叶脉里藏着某个秋天的私语。

“我确定。”她说。走廊尽头的窗户突然灌进穿堂风,把志愿表吹得哗啦作响。

九月选择文科这个消息,就像一颗滚进齿轮的沙粒,触发了整个熟人社会的警报系统。那一年中国GDP增速11.4%,长三角工厂昼夜吞吐集装箱,电视里播放着“嫦娥一号”升空的画面——在全民追逐效率与实利的狂欢中,文科选择成为某种需要被“矫正”的偏差值。

大姨父不知道从哪里弄了了一张泛黄的《工人日报》:“深市流水线招工都写明‘理工科优先’!”这张2006年泛珠三角用工报告,记录着文科生平均起薪比工科低400元的残酷差值。

大姨把邻居女儿做外贸跟单员的工资条的递给九月,红笔圈出“英语六级+Excel熟练”的生存法则。

就连校门口煎饼摊大爷都念叨:“学文就得当老师,可老师是穷的稳定呀!”这些具体而微的焦虑,在2007年大学生毕业人数突破495万的历史节点,发酵成具象的恐慌。

理科教室新装了多媒体投影仪,文科班的《中国历史地图集》却仍停留在1998年版。生物老师“无意间”提起:“不少学校的文科二本率比理科低20%。”更隐秘的规训藏在课程表里:文科班每周比理科少两节自习,多出来的时间被“应用文写作实训”填满——校方用公文格式和简历模板,提前为文科生浇筑好流水线上的模具。

这些即将被数字化浪潮吞没的只言片语,拼凑出另一个平行时空——在那里,摊位上的老板会背诵李商隐,小商品城的包装盒上手抄过泰戈尔诗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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