析津府东南侧,有一家小酒坊,这酒坊前为店铺,后有庭院,专营辽北名酒烧刀子,因其酒水供应及时,多年来在周边街坊间也算小有些名气。
酒坊后院的一处屋顶平台上,卢和铃隐坐其上,只见她神色淡然从容,举手投足间,尽显端庄平和之态,身上那名门闺秀之气,即便身处这市井酒坊之中,亦难掩分毫。
彼时,细雨如丝,雨幕朦胧,她却仿若未觉。
但见她不紧不慢地摆弄着桌前的煟酒炉,顾盼间轻抬玉手,挽起一洁净锦帕,扶住已经温热的酒壶,提起后倒入一旁的酒杯之中,微笑着看向一直站在身后的女子,亲昵招呼:
“角徵,别这么紧张,这里是三公主多年前发展的据点,从上到下都是契丹人经营,断然不会有人察觉。快过来饮一杯酒,也好暖暖身子。这冬日突降早雨,气候着实反常,你初来这北地,可千万别冻坏了。”
角徵面色如常,目光时刻警惕地盯着四周出入口的动静,听闻此言,小步趋前,恭恭敬敬地说道:“少夫人,黑冰处有规矩,护卫期间,严禁饮酒。”
卢和铃佯装嗔怒,白了她一眼,伸手将她拉到近前坐下,旋即亲手将酒杯递到她手中,故意板起脸道:“哪来这么多规矩?你既跟了我,往后便都听我的!”
角徵见卢和铃如此坚持,心中也是无奈,却也不好再推辞,只得轻声道谢,随后一仰头,将杯中温酒一饮而尽。
这烧刀子酒性猛烈,酒液刚一入口,那股辛辣劲儿瞬间直冲脑门,角徵忍不住呛咳了几声。不过须臾,一股灼烧之感便迅速蔓延至前胸,她那俏脸瞬间涨得通红。
卢和铃见状,不禁掩嘴轻笑,眼中满是对这个年纪比杨炯还小的姑娘的亲近与宠溺。
她连忙从火炉上拿起刚烤好的柿子饼,放在手中轻轻吹了吹,递到满脸憋得通红的角徵面前,柔声道:“傻丫头,哪有这般喝酒的?快吃口柿子饼缓缓。”
“哦!” 角徵轻声应下,接过柿子饼,握在手中,起身再次退到一旁警戒。
卢和铃见角徵这般坚持,便也不再强求。她心里明白,黑冰处的规矩自有其道理,自己虽能偶尔破例一次,却也不能全然将规矩视作无物。
卢和铃如此亲近角徵,绝非故作姿态、有意收买人心。依照相府一贯的惯例,若安排人手到自己麾下,还送来了那人的详细资料与过往经历,便意味着往后此人归自己差遣,由自己管束。
此次北上之行,随行的除了一众摘星处的高手,黑冰处派来保护自己的人,便是角招、角徵兄妹二人。
说起这兄妹俩,身世当真是凄惨至极。
他们家中父亲因老齐王谋反一案受到牵连,平白无故遭了大难。角招被发配充军,途中押送的衙役见他落魄,便趁机索要钱财。可他家本就不甚富裕,又遭此横祸,哪里还能拿得出银钱打点?
因此,一路之上,角招被折磨殴打,最后落的个伤残致阉的下场。
而角徵,因年纪尚小,被送去做了官妓。在本该天真烂漫的童真岁月,却饱尝人间丑恶,致使她夜晚常常难以安睡,精神时刻紧绷,一夜数次惊醒已是常态。
卢和铃收到的资料里,详尽地记载了这兄妹俩的凄惨遭遇。可到了卷宗末尾,关于他们后来的境况,却只有寥寥数语:角招杀吏而出,驰驱千里,还至长安。见角徵为数人所辱,怒起,屠戮妓所,毙者三十一,血浸四隅。旋遁于乱葬岗,二人饥馁,仅食三枚生栗,匿七日,竟至昏厥。幸为夫人所援,乃施假死之计,终得脱难存身。
卢和铃深知,这短短几句话,看似轻描淡写,可两兄妹当时所处绝境,内心定是绝望无助,其中酸辛恐怕也只有他们自己清楚。
这般想着,卢和铃轻轻抿了一口烧刀子,那圆润的鹅蛋脸上瞬间泛起一抹酡红,随后自言自语道:“这辽地实在没什么可称道之处,不是铺天盖地的暴风雪,便是连日下个不停的大雨。就连这酒,也是辛辣得很。等此间事了,咱早些回家。到了太原府,定要让你尝尝我亲手酿的梨花春,保管叫你难以忘怀。”
“嗯!” 角徵闻言,握着柿子饼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声音虽轻,却透着一股子坚定。
恰在此时,角徵瞧见自己哥哥角招步上天台,她神色间竟微微有些慌乱,忙将那柿子饼悄悄放入袖中,安静地站在一旁,恢复了一贯的警惕模样,目光灼灼地注视着周围的动静。
角招面色异常苍白,透着些许病态,眉毛生得极为清秀,可他那一双眼眸,却冰冷得如同寒潭,四下扫视间,隐隐透着的狠辣让人不寒而栗。
待到近前,角招扫了一眼妹妹的袖口,不着痕迹地瞪了她一眼,而后拱手向卢和铃说道:“少夫人,我妹妹不懂事,怕是给您添了麻烦,我这便带她去领家法。”
“行啦!你明知我心软,还故意说这些话来气我。” 卢和铃佯装嗔怒,语气中却带着几分亲近。
她没有转身去看角招,而是自顾自地将碳炉上烤得喷香的栗子一一夹到桌上的牛皮纸上。一边夹着栗子,一边说起了正事:“三公主那边可有消息传来?”
角招神色瞬间一凛,一脸郑重地回道:“少夫人,公主的意思是让您务必隐蔽好行踪,确保撤退通路安全无虞。若出现意外状况,您便是她们最后的退路。”
卢和铃夹栗子的手微微一顿,不禁皱起了眉头,追问道:“这是何意?她们究竟打算做什么?”
“攻打皇城,弑君屠龙。” 角招声音低沉地回应。
卢和铃瞳孔猛地一缩,转身死死地盯着角招,咬着牙道:“简直是胡闹!她们统共才多少人手?真要是出了事,哪里能那么轻易地全身而退!我看她们这是疯了!”
角招见状,忙垂手低眉,自是不敢接话。
卢和铃气得浑身止不住地颤抖。起初,她满心以为此番前来,不过是将南仙安然救回家中。即便事态发展到最坏的地步,也无非是南仙兵败,落得个一无所有的结局。
可如今竟是李潆带着两万兵马赶来驰援,还想与辽皇硬碰硬。这要是出了差池,她怎么救得过来?
再者说,倘若此番兵败,那数万兄弟都可能命丧于此。届时,她们又有何颜面独自逃生?若是这般灰溜溜地回到家中,且不说老爷子会作何反应,单是自己心中的那份羞愧,怕也能将她们折磨致死。
况且,她手中的乘风速运,本就是从柳师师手中分得而来。在这节骨眼上,若自己护不住家人,眼看着刚组建的金花卫覆灭,那她还管什么家?直接找根绳自我了断算了。
念及此处,卢和铃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自平复内心翻涌的情绪。她缓缓转过身,默默无言地继续夹着烤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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