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构看了看群臣反应,笑了两声方才说道:“金卿,事后上一封奏疏来。”
他竟然没有当场驳斥,而是将此事搁置起来,想要居高临下的继续做裁判。陈康伯紧皱眉头,刚想要出列进言,却见内官捏着嗓子大声说道:“带金主觐见!”
“带金主觐见!”
陈康伯闻言,也只能微微一叹,回头示意身后的张浚等人稍安勿躁,别在这种重大政治场合中闹出乱子。
很快,叶义问就捧着印信,迈着四方步当先而来,而他的身后则是穿着素衣一脸冷笑的完颜亮。
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为政争旋涡中心的叶义问叶大相公捧着印信,对赵构躬身行礼:“臣幸不辱命,得胜而还!特来上缴印信!”
枢密使虽然理论上是全国最高的军事长官,却并不是天下兵马大元帅,总督一处军事的时候得需要王命旗牌与牌符印信,回到中枢的时候自然也得将这些交还。
赵构刚刚点头,还没有回应,却只听完颜亮朗声大笑。
刘淮就在完颜亮身侧不过三步,立即就知道这厮要出幺蛾子,立即变得兴致勃勃,微微侧身看着这厮表演。
虞允文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此次捉住金国皇帝属于侥幸,史书上都没办法找先例,具体礼仪也让人十分发愁。
如果按照寻常灭国流程,完颜亮就该与俘虏一起被扒光了作检阅,到时候五大绑堵着嘴,皇帝问你知不知罪,完颜亮身边跟着的宦官就夹着嗓子,装成完颜亮的声音大声求饶两句就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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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生擒敌酋,问罪于前’,大概就是这么个流程了。
但完颜亮这次算是狂妄自大孤军深入,金国虽然也是损失惨重,却毕竟不是岳飞北伐之时精锐尽丧,燕云以南不可保的局面,依旧是万里大国。
别的不说,仆散忠义手里还有十几万正经兵马呢!
所以,在如何处置完颜亮的问题上,宋国君臣几乎在第一时间就起了巨大分歧。
说什么的都有。
比较激进的更是说出了给完颜亮一些五国城待遇的无君无父之言。
但关键时刻,还是赵构一锤定音。
不知道是出于对金人的刻骨恐惧,又或者是真的有大局观,赵构决定以礼相待,以王侯之礼将其带到大殿,而不是与那些俘虏混在一起,参加献俘仪式。
谁想到完颜亮这么不给面子,直接在大殿上先声夺人,猖狂大笑起来。
如果寻常人敢这么干,早就被卫士放倒了,然而完颜亮作为金国皇帝,理论上地位与赵构对等,所以只有赵构能下令处置。
然而当所有目光向着赵构汇聚的时候,却见这名宋国皇帝竟然如同泥雕木偶般呆立不动。
这下子就连扶着一把铁剑的杨沂中也摸不清赵构路数,暂时也不敢有所动作。
不过按照宋国的光荣传统,关键时刻官家是派不上用场的,还得看真相公行事!
“放肆!”虞允文率先出列,戟指完颜亮大骂出声:“败军之将,如何敢在这里撒野?!”
说着,虞允文对刘淮使了个颜色,让他将完颜亮摁住。
刘淮只当没有看到,继续看戏。
而完颜亮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不会有幸理,没有意外的话,最好的结果就是圈禁高墙,永世不得出门罢了,所以行为有些狷狂。
只见完颜亮笑容蓦然一收,根本没搭理虞允文,抬手戟指赵构说道:“宋金和议,约为兄弟之国,金为兄,宋为弟,现在俺这个兄长来了,你这个弟弟如何在上面安坐?!”
完颜亮此话一出口,殿中的宋臣只觉得有些荒谬。
你竟然还有脸提绍兴和议?撕毁和议发动战争的难道不是你完颜亮吗?
随之而来的是极大的愤怒,陈康伯、张浚、汤思退等人齐齐出列,就要喝骂出声。
然而最先有动作的,竟然还是高居龙椅之上的赵构。
在宋国臣子众目睽睽之下。
在完颜亮的得意大笑声中。
在靖难大军诸将不可思议的目光之中。
赵构缓缓起身,并且对着完颜亮拱手行礼:“王兄,别来无恙。”
“朕躬安!哈哈哈哈!”完颜亮在人群之中哈哈大笑,虽然素衣纱冠,但看起来竟然像一名真正的帝王。
此时此刻,刘淮也有种想要笑的冲动。
自己之前为什么会对赵构有所指望?是因为也被巢县大胜弄得昏了头了吗?
赵构是宋国的皇帝,可同时也是被金军吓破胆子的懦夫!
两年之前,充作金国贺旦使的高景山就在此地,在一众宋国侍卫与大臣的环伺中,一个人一张嘴将赵构骂得痛哭流涕,掩面而走!
赵构面对金国使节的时候都要起身迎接,更何况是面对完颜亮这个货真价实的金国皇帝呢?
然而嘴角刚刚扯起来,刘淮就感到一股巨大的怒意就从心中升腾而起。
他突然想起了在这场大战中殉国的宋国臣子。
想起了盛新。
想起了张荣。
想起了李道。
想起了毕进。
想起了余飞英。
想起了时俊。
……
一瞬间,这些过往或者把酒言欢或者只是倾盖之交的面容同时浮现在刘淮的脑海中,他们的愿望,他们的怒火,他们的渴求与他们的面容夹杂扭曲在一起,最后所有人都开始呐喊起来。
“抗金!”
“抗金!”
他们怒吼着,近乎以一种狂热的殉道姿态走入血肉磨盘中,变成了滋润天下局势的一丝血肉。
然而,这么多人慷慨就义。
就换回来一句“王兄,别来无恙!”
就他妈的换回来一句他妈的“王兄,别来无恙!!!”
完颜亮张着双臂,猖狂的大笑着,虞允文愤怒至极:“左右,给老夫拿下他!”
而以杨沂中与赵密为首的宫中禁卫却不会听虞允文的言语,只是将目光投向了依旧保持着躬身行礼姿势的赵构。
“你看看你们选的君王!”完颜亮笑声蓦然一收,随后就扭头看向了靖难大军诸将,将目光从辛弃疾、贾瑞、毕再遇、张白鱼四人面上扫过,随后直视刘淮的双眼。
“你们选了个懦夫!”完颜亮突然开始咬牙切齿起来,似乎觉得刘淮不去扶保他是什么天大的罪过一般:“你看着吧!懦夫是容不得勇士的,赵构这厮绝对会将你们都拉下水,跟他一起溺死,你们看着吧!”
虞允文终于不耐,刚要抄起笏板亲自上去打人,刘淮终于觉得这场闹剧该结束了。
“闭嘴吧,给自己点体面。”刘淮冷冷说着,上前用木剑狠狠捣在完颜亮腰腹之间,复又狠狠抡砸在他的后背上。
完颜亮的言语戛然而止,被直接打翻在地,捂着肚子犹如大虾般弯折起来,瞬间开始了剧烈的咳嗽,然而夹杂在咳嗽之中的笑声却是自始至终没有停止。
“官家,金主咆哮朝堂,大不敬。”刘淮将木剑扔到一旁,对着已经站直身体,呆愣看着完颜亮的赵构拱手朗声说道:“末将请诛杀之!”
仿佛听到了某种信号一般,殿中原本嘈杂喝骂的宋臣纷纷转身,对着赵构躬身行礼。
“臣请诛杀金主!”
虽然完颜亮从大笑到被刘淮打翻在地,不过短短片刻,几句言语罢了。可依旧将整个大朝会弄得有些开不下去了。
原本是想要夸耀武功,却因为完颜亮过于猖狂以及赵构过于懦弱而变得有些变味,也因此赵构坐回龙椅后,只是敷衍了几句,就让禁卫将完颜亮带下去,好生看管。
接下来虽然还有一些歌功颂德的流程,但无论宋国君臣还是刘淮等人都觉得味同嚼蜡,金国使臣梁球也是上场走了个过场,说了一下金国想要与宋国议和就被宰执陈康伯呵斥出去了。
开他妈什么玩笑,现在吴拱与吴璘二人还在襄樊与西北作战,你说议和就议和?
我还想说让你割让榆关以南呢!
至于各级封赏,靖难大军几名将领也觉得无所谓了,只是当作大风吹过耳,甚至就连辛弃疾与贾瑞在替耿京奉贺表的时候都是面无表情,只是一味的躬身行礼,如同被宋国威仪吓到一般。
再折腾一个时辰之后,众臣三呼万岁,大朝会终于完了。
赵构穿着全套冕旒礼服急匆匆的回到了寝宫,更衣之后直接唤来了杨沂中。
“正甫,朕今日丢人了。”对于这种心腹中的心腹,赵构说话没什么忌讳,神色之间也有些黯然。
杨沂中依旧是那副浑身重甲,面色阴鸷的模样,闻言摇头:“官家乃是仁德之君,金主则是凶厉恶兽。官家能活人,金主擅杀人。杀人自然可怕。然则身为天子,杀人哪有活人重要?
至于如金主这般的凶兽,自然由我等这般的爪牙抵挡,官家只做太平天子即可。”
杨沂中不愧是胡子衙班,几句话就将赵构说的龙颜大悦。
人被恶犬吓一跳不是什么大事,难道能说明恶犬比人还尊贵吗?更何况现在恶犬还被关在笼子里,任人拿捏。
“正甫,还是你说的有道理。”赵构说着,复又叹了一口气:“我是真的不想管这些破事了,什么主战主和,你看看金安节那厮,今日又要开始闹事了。想想就头痛。”
赵构摇了摇头,随后又想起了居高临下看着完颜亮捂着肚子痛苦伏地的那一幕,不由得再次笑了两声。
突然觉得,金人好像没那么可怕了。
一想至此,赵构只觉得浑身舒坦,就连胯下那活也有些蠢蠢欲动,让他惊喜交加。
这可是三十年都没有过的情况了。
“正甫,今日那刘淮、辛弃疾很好,都是我大宋的忠良。你亲自去一趟,赏赐一些金银,勉励几句,跟他们说……”赵构说到这里,微微犹豫了一下,还是继续说道:“朕是准备将他们这些年轻人留给太子作长久君臣的。”
“喏!”杨沂中拱手应诺。
待到他离开之后,赵构坐在床榻上,对身侧一名宦官招了招手:“二郎。”
已经被重新召回来的大押班张去为立即上前:“官家。”
“你去。”赵构起身,让其余宦官给自己更衣:“去找个纤细女子来侍寝,身世干净的。”
张去为抬起头来,又惊又喜,连忙应诺了一声,就小步向外跑去。
他过于惊喜,以至于在路过门槛时被绊倒在地,滚了个满地葫芦,却连跌落的帽子都来不及捡,就狂奔着向后宫冲去。
官家复阳了,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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