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纵微下意识把她往身后掩了掩, 长臂一伸,取下廊下挂着的灯笼,往角落里一照, 发现一团……乱七八糟的毛茸茸。
察觉到陌生的气息和光影的靠近, 那团毛茸茸弓起背,毛炸得像是蒲公英,低低对她们发出嘶哑的警告声。
“原来是只小猫。”
施令窈蹲下去,石榴裙上披着的绯罗衫在她身后逶迤开一朵开得极盛的花,试探着向那一团张扬舞爪的毛茸茸伸出手去, 还不忘让谢纵微稍稍把灯笼放远一些。
“是只滚地锦呢。”或许是灯笼离得远了些,那个高高的男人也离它远了几步,取而代之的是一阵馥郁的玉麝香气, 有些像下雨的时候, 它躲在花丛下面闻到的香气。
小猫背上炸开的毛缓缓塌了下去,有些干的小鼻子试探地靠近伸向它的那只素白的手。
施令窈有些惊喜,回头对他露出一个惊喜的笑:“夫君, 你看, 它在闻我。”
外面夜色昏昏,廊下烛光暖黄, 她的笑靥也被镀上一道暖色的光晕, 谢纵微靠在廊柱上, 姿态慵懒闲适,静静地看着她和那只看着很凌乱的小猫亲近, 眼尾自然而然地带出笑意:“嗯, 阿窈就是讨人喜欢。”
语气莫名骄傲,听得施令窈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这是只小猫,又不是人。”施令窈嘟哝一句, 脸上的笑意像是夜空里高悬着的明月,她试探着摸了摸小猫,见它没有反感躲开的意思,紧绷的手放松了些,“小可怜,你是从哪里钻进来的?”
小猫在她的抚摸下发出嗲嗲的叫声,是和刚刚那副低声嘶吼的模样截然不同的可爱。
见她喜欢,谢纵微温声道:“让银盘把它带下去照顾吧,她懂得一些医术,明日给这只滚地锦泡个药澡,剪过爪子再抱来和你玩儿。今日有些晚了,先不折腾它了。”
施令窈想了想,点头说好。
银盘不知何时出现在他们不远处,见施令窈也点头表示同意,连忙走了上去,见小猫并不反感银盘,施令窈小心翼翼地将那团毛茸茸递给她:“待会儿给它寻些吃食吧,小可怜,肚子都饿瘪了。”
银盘点头应下,抱着小猫去了她歇息的后罩房。
苑芳原本正在西耳房里做绣活儿,一早便听到他们回来的动静了,只是她担心碰到娘子和阿郎亲热,一直没过去,这会儿适时上前:“娘子,这会儿可要下一碗长寿面?”
见施令窈颔首,她笑着嗳了一声,往厨房去了。
谢纵微带着施令窈进了屋,从铜壶里倒了水让她净手,还不忘从一旁的红木透雕狮子滚绣球高几上选了一瓶她喜欢的香露,滴了两滴到水里,拉过她的手沉到水里,耐心地替她揉搓着十根白白净净的指。
施令窈十分自得地站在那儿,享受着谢纵微的服侍。
浴房里的烛光有些暗,他的眼睫垂着,在那张骨相清绝的脸庞上投下次第的阴影,眉眼隽秀,鼻骨高挺,施令窈看得有些出神。
人至中年,他在外表上没有多大的变化,气势比之青年时又沉稳了许多,整个人像是一把被打磨得内敛藏锋的剑,旁人都会被他无形之中露出的锋芒吓退,唯有真的触碰到他时,才能感受到剑身下绵长的嗡鸣。
今日上午在马车里一闪而过的情绪,重又浮现在心头。
见她抬起手,谢纵微轻轻按住那截细白的腕:“你摸过猫,洗干净些才安心。”
施令窈性子本就活泼,两人心意相通之后她在他面前更加自在,抬手泼他水花这种事做得多了,谢纵微下意识以为妻子又要捉弄自己。
没听到她说话,谢纵微抬起眼,又仔仔细细地给她洗过一道手,这才放开她的手:“泼吧。”
语气里含着笑意,又能听出几分显而易见的纵容。
施令窈扯过一旁的巾子擦干净手上淋漓的水珠,又牵起他,擦过那双骨节修长的手。
“我才没那么无聊呢……”谁要在这时候嗞他水花了,她原本想说些煽情的话来着。
谢纵微看着她晕着淡淡粉色的面颊,想起二人重逢的时候,他骑在马上,从那样居高临下的角度看去,她瘦得让人心惊,产下双生子之后的虚弱与损伤仍未恢复,她像是一截春柳,纤细易折,那日的风雨再大一些,她就会被吹跑。
现在好一些了,他知道轻轻掐住她面颊时,会有怎样丰盈柔软的触感。
不过半年而已,想起十年如一日的冷寂,再看着面前正板着脸给他擦手的人,谢纵微生出恍如隔世的感触。
“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施令窈将巾子搭在水盆旁,谢纵微顺势拉住她的手,把人往怀里一带,让她再度贴紧自己,“阿窈想给小猫起个什么名儿?”
施令窈伏在他怀里,幽幽道:“谢纵微,你这会儿特别像是在转移话题。”
她的语气比刚刚那只乱七八糟的猫喵喵叫的时候还要可爱很多很多倍,谢纵微莞尔,他其实很喜欢听到她直呼他的名字。
谢纵微。从她唇舌间吐出的声音,让这个原本平凡的名字多了凡尘间的牵扯与羁绊。
他听到她的声音继续响起。
“我先前一直不让自己去深思,这十年里除了耶娘、孩子,我还错过了什么。”施令窈把脸闷在他怀里,说话有些瓮声瓮气的,谢纵微想扶住她的后颈让她抬起头来,施令窈不肯,只低低道,“毕竟太心疼你,你会蹬鼻子上脸,我就要倒霉了。”
谢纵微为她的蹬鼻子上脸论持不同意见,没急着反驳,轻轻嗯了一声:“然后呢?你刚刚在想什么?”
“你一生中最意气风发的年岁,别人都见过了,我却看不到。”施令窈攥紧了他的衣襟,“很矛盾,我又应该感激这十年,它改变了你。倘若当初我没有出事……”
她停顿了一下,感觉到紧挨着的那具躯体有些僵硬,还是接着说了下去。
“倘若我没有出事,我们仍貌合神离地做着夫妻,那样的日子,我忍不了太久。”那日她非要犟着出门去大慈恩寺后山看桃花,盖因失望与难过积攒得太多了,她必须做些什么,让自己好过一些。
谢纵微轻轻动了动喉咙,那里面艰涩一片,蔓延上让他发哽的苦意。
他沉默着,施令窈抬起头看他,有些不满:“你就不想说些什么?”
谢纵微垂下眼,有些彷徨:“我,有些不知道如何开口。”
老不正经这会儿又开始正经了?
施令窈放开他,哼声道:“说如果我下决心要与你和离,你大惊失色,夜不能寐,浑浑噩噩,声泪俱下地来寻求我的原谅,许诺发誓要一辈子都对我好,若违此誓,便……”
虽是玩笑话,誓言这东西,好像也不能说得太严重。
她犹豫间,谢纵微接过她的话,一字一顿:“若违此誓,便让我余下终生运蹇时乖,横殃飞祸,为天地不容,受所爱分离之痛。”
他的语气很平静,没有过多情绪的波动,但誓言里无形流露出的煞气仍让施令窈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你那么认真做什么,今天是你生辰,不要说这些话。”施令窈反应过来,“你赶快呸呸呸三声,那些神仙看在寿星公的面子上,不会把你刚刚的话听进去的。”
谢纵微笑着看向她,眸光柔和:“我既说了,便不怕三清上神、各路仙长听去。再者,他们每日不知要听多少信徒祷告许誓,或许还没有那么快听到我许下的誓言。”
“不如这样。”
施令窈懵懵地被他拉到身前,有熟悉的甘冽香气压下,他在她额头上亲了三下。
“好了。”谢纵微很满意,“既然誓言与我们夫妻二人有关,那便劳烦月老替我们上呈天听吧。”
施令窈默默一窘,要是月老沿着红线看到他们在干什么,又在说什么,想必这位见多识广的老神仙一时半会儿也说不出话来。
明明是让誓言不作数的事,偏偏被他演变成了另一番滋味。
施令窈瞪他,谢纵微笑出了声,端严若神的脸庞上难得露出这样畅快无拘的笑意,在有些昏暗的浴房内更如拨开乌云,皎月初升。
幸好在施令窈快要把持不住之际,屏风外响起一阵细微的动静,伴随着一声有些刻意的咳嗽声,施令窈醒过神来,一把推开已经凑到她颈边的谢纵微:“肯定是苑芳来了……长寿面得趁热吃,走吧。”
谢纵微慢条斯理地直起身,握住她的手,说了声好。
施令窈垂下眼,视线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
短短几步路而已,也要牵。
施令窈轻轻动了动,就被他更用力地裹住。
患得患失的臭毛病,她又不会飞走。
绕过屏风,苑芳将红木漆方盘上的长寿面和两碟小菜放在桌面上,还不忘指了指罗汉床上摆着的两件礼物,笑着道:“两位小郎君在安仁坊陪老爷夫人用过晚膳才回来,之后又在长亭院等了你们一会儿,明儿还要回太学念书,我便让他们先回去了。这是他们给阿郎准备的生辰礼,待会儿可别忘了拆开看看。”
施令窈点了点头,挽着苑芳的手语气软软地说了几句话,苑芳知情识趣地抽出胳膊,替施令窈拉了拉身上有些微乱的披帛,抿着笑转身出去了,还不忘轻手轻脚地帮她们把门带上。
苑芳的手艺很好,这碗长寿面看着清淡,却隐隐有麦香与鸡汤的香气萦回传来,面上卧着一个金灿灿的煎蛋,施令窈闻了闻,权威道:“这一定是用猪油煎的蛋!”
谢纵微把竹箸递给她:“尝尝?”
施令窈摇头:“你吃。”她把放在罗汉床上的两件礼物拿过来,笑眯眯道,“你吃长寿面,我帮你拆生辰礼,如何?”
谢纵微点头,说好。
在拆开大宝小宝给他准备的礼物之前,施令窈动作一顿:“今年两个孩子生辰,你给他们准备了什么礼物?”
听着她好奇的问话,谢纵微捏着竹箸的手一顿,想了想,还是坦诚道:“两块儿开过光的玉牌,样式都是一样的。”
谢纵微不是怕麻烦的人,他对放在心上的人向来只有恨不得把她的衣食住行样样都由他来照顾准备的份儿。施令窈皱了皱眉:“你也太敷衍了,大宝和小宝性情不同,喜欢的东西也不一样,你倒好,送两份礼只花一份心思。”
听着她絮絮叨叨地念,谢纵微态度十分良好地点头认错,表示自己之后再不会这样了。
看着她又低头看着两个孩子准备的礼物,谢纵微低头吃了一口面,没有将昔日那些称得上阴暗的心思大喇喇地坦白在她面前。
她独不入他的梦来便罢了,若是两个孩子觉得生气委屈,她在天上看见了,会不会冲入他梦中,质问他是怎么当爹的?
带着这点儿微妙的期冀,谢纵微年年给双生子准备的都是一模一样的礼物。
只可惜,他的期冀每一年都会落空。
这种有些丢脸,说出来会被她追着骂的事,还是别说了吧。
苑芳的手艺很好,这一碗长寿面分量也不多,只是图个好意头,谢纵微两口便吃完了,不见她的声音,再抬起头,见妻子面色有些古怪,对着她手里捧着的那张纸发呆。
均霆又给他送了一幅大字吧。
谢纵微习以为然:“均霆每年都会送我一张大字,等有空了我将他从前写的那些字拿过来给你瞧瞧。”谢小宝的字迹向来豪放不羁,独成一派,纸上不乏几滴墨点,有一年,谢纵微甚至在纸上闻到了烧鸡的味道。
他拿过清茶漱了漱口,待确保口中没有异味,这才起身:“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施令窈没说话,只是把纸往他的方向送了送,好让他看得更清楚些。
谢纵微的视线落在那张薄薄的纸张,继而一怔。
今年谢均霆准备的不是大字,是一幅画。
虽说画风与他的笔迹一样,都很不羁,但还是能依稀看出他画的东西是什么。
是他们一家四口上回一块儿去骊山避暑骑马的场景。
施令窈指着那三个姿态亲昵的小人,又看了看距离明显远了一些的另一个小人,看着他们犹如火柴般的身形,忍笑:“小宝还是很写实的,你瞧,他把你画得最高。”
这样的画作放在平时,谢纵微看了一眼就要立刻移开视线,伤眼。
但这会儿么,他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夸了一句:“嗯,均霆画中颇有自然意态,毫不矫饰,栩栩如生,不错。”
要是谢均霆听到他亲爹这么夸他,定要跳起来去寻黑狗血——只怕是中邪了!
施令窈忍笑,将谢小宝的画作放在一旁,又拿起另一个。
“大宝送的也是画呢。”施令窈有些惊讶,只是谢均霆大大咧咧地将画纸裹了几下就送过来了,谢均晏更讲究些,不止是一张单薄画纸,拿去装裱好了不说,用绸带系着,装进了一个精巧的匣子里,拿起画轴时,依稀还能闻到墨的香气。
画卷虚虚展开,施令窈与谢纵微看到画中景象,不约而同地扭头往窗外看去。
窗扉半掩,葡萄架静静立在夜色中,有几串晚熟的葡萄还挂在上面,在浓如墨汁的夜色里淌着紫玉一样的光泽。
再看画中,葡萄藤下放着一张胡床,一纤细秀美的年轻妇人慵懒半卧在床上,面容含笑,看着面前俩小儿面前耍弄手鞠球,而年轻玉立的男主人正站在离胡床稍远些的地方,手中执笔,画下妻儿消暑时的闲适情态。
画中人正在看画,施令窈有些不确定道:“当年那幅画,你画成了吗?”
谢纵微颔首:“或许是均晏无意中看到过那幅画。”不然两个孩子当时才刚满周岁不久,记忆模糊不清,哪能记起当时的场景。
施令窈轻轻噢了一声,看着画卷上的人,笑着道:“大宝把他弟弟的脸画得好圆,这个手里拿着拨浪鼓的是苑芳,啊,还有我养在太平缸里的小红鱼。”
长子一向有才气,谢纵微揽过妻子的肩,点头:“笔法虽还有些稚嫩,但难得在用色鲜艳活泼,笔韵也能称得上几分拙趣。太学虽能教均晏诗书经道,在笔墨画作上到底还是短缺了些,改日我替他寻一位先生,好好调教一番他的画技笔法。”
施令窈一窘,好好地送个礼怎么变成加课了……
谢纵微一视同仁道:“武师傅带着两个孩子一同操练,均霆身形更灵活骏捷些,我想着,也可再给他寻个师傅,专门磨一磨他的箭术。”
这样一来双生子从太学回来之后也有的忙,不至于再无孔不入见缝插针地打扰他们了。
谢纵微对自己的安排很满意,温声道:“阿窈,你觉得如何?”
施令窈打了个哈哈:“……反正到时候你自己和他们说。”
谢纵微颔首,抽出她话里的画卷,连同另一份一起放在高几上。
“长寿面吃完了,礼物也欣赏过了,接下来该做什么好呢?”
听着他微微上扬的音调,施令窈谨慎地后退一步,又听得谢纵微问:“阿窈送我的香粉该怎么用?让我身上都是你的味道……我不会,你教教我。”
施令窈瞪他:“就像是给均晏均霆扑痱子粉一样,用棉扑往身上啪啪拍就是了。”
“这样用得太快了。我会舍不得。”谢纵微一本正经地讨要好处,“只能用棉扑拍?我想试试,用手拍的效果如何。”
施令窈红着脸被他拉着进了浴房。
暖饱思淫欲,都怪那碗长寿面!
……
这一夜过得格外漫长,但施令窈第二日醒得很早,谢纵微洗漱好换了衣裳出来,见她坐在床沿边,一张芳姝妩媚的脸庞上晕红未散,乌蓬蓬的长发披在肩后,有几缕翘着,看着有些呆。
他唇角上扬,走过去轻轻搂住她的肩膀:“怎么醒那么早?”
施令窈下意识把头往他身上靠了靠,闻言眨了眨眼,有泪花自眼角浮现。
“昨日把大宝小宝撇在阿耶阿娘她们那儿,待会儿他们过来,定然要发几句牢骚的。我在的话,你们爷仨也能消停点,好好用一顿早膳。”
原来是为了他。
谢纵微脸上笑意更浓。
因此之后看到两个少年气势汹汹地朝他走过来时,他也丝毫不慌,只抬眼让他们脚步放轻些:“这儿不是军营,不需要你们用脚步来充当号角。”
谢均霆:阿耶真是老土,此举意在凸显他的强大气场!
他挺直了腰,正想酸溜溜地问两句昨日他们出去玩得开不开心,脚下突然撞到一团柔软,他吓了一跳,险些将那团软乎乎的东西踢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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