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5年,十二月初九,洛阳。

自从中秋夜宴一别,已是数月。当日樊哙排君难上那清隽少年,令廷谔满心惦念,左右打听了两月,终于知道那少年名叫张新磨,据说是张廷范未发迹时收留的少年,在梨园班里作伶人,很是有天分,颇得张廷范的欢喜。

“张新磨……”这姓氏大约是跟着张廷范故而从了他的姓,这名字却是再熟悉不过。

廷谔心中一动,幼时跟随智空的岁月俱在眼前,百般虐打折辱,练就了他今日的坚韧,诸多苦苦为生存而挣扎,塑造了他今日的冷酷。那些前尘往事里,来来去去有许多小伙伴,只是要么被智空卖了,要么被虐打而死,幸存下来陪伴廷谔最长时间的要属妙善,其次便是新磨。

当日威州野庙一别,已是四年有余。想不到命运如此诡谲,广博千里之外竟然又让他们二人相遇。只是谁又能想到当年落魄的少年,今日却已是庙堂之上。

新磨作为张廷范府上的伶人,并不能时时进宫,又少出梨园,而廷谔自己十日一休,又难四处走动、更有令姜要照料,故而廷谔一直不得机会与他相认,心中着急却也毫无办法。此事便一直耽搁了下来,直至这腊月初九寒冬日。

初九日未时,已是日过中天早已散了朝议,天地寒瑟,廷谔却见那蒋玄晖疾疾来到新帝所在的宣和殿,未多时,差小黄门将太后延请了来。

廷谔在外听得妇人阵阵哭声,不消说,必是太后悲声,悄眼向内看去。

“蒋院使,妾身近段时日也是读了些史籍,也知三揖三让之礼。莫不是梁王谦而拒之?”太后愁容惨淡、牡丹溅泪,“只是不知他为何如此雷霆盛怒?我们母子绝无他念,只求一条活路,还望院使成全。”

说罢太后便抱着新帝在怀,泣涕涟涟。

“臣思来想去,怕是元帅嫌这禅让之礼耗时太久,故而心生不满。”蒋玄晖显然没有休息好,一脸疲惫,见着眼前哭泣的妇人,更是显得心焦,语气颇是有点烦躁。

虚岁不过15的新帝唉叹了一声,起身安慰母亲,扶着她坐下:“母后,切莫着急。诸事自有定法,急也是无用。梁王若真是嫌这禅让迟缓,明日儿臣便诏宰相们拟旨便是。这天下已在他手,何必急于这半刻?”

廷谔冷眼远远看着新帝,虽比自己还小三岁,却比之前成熟了许多,只是毫无了半点少年英气,看着暮气侵染,日日渐渐难以开怀,眼神空洞似乎全无当下,似一缕精魂游离在这世上,唯有吹笛抚琴时,才能听出几分心思。

“对,儿啊,你明日就去崇勋殿,不,直接去政事堂拟旨差办此事,越快越好,莫不要让梁王等得急了。知道了吗?”

太后神经质般地叮嘱新帝,那新帝只能是点头称是,语气中毫无波澜。毕竟这一日,他从登基那日起便在等了。

而殿中的蒋玄晖却并未就此舒展忧惧之色,说罢,便要退出殿去。太后差身旁的阿秋送出殿外,未多久那婢子便回到了殿中。

“殿下,蒋院使竟然没有收下这珠宝。”阿秋奉出一个小盒。

本是已经停顿了哭声的太后,一时又惹起了愁绪,泪流满面惊惶不已:“儿啊,怕只怕这禅让之事,非一道旨意、让了龙椅,便能了的了。”

“母后,该来的终究要来,你我又何须忧虑这许多呢?”新帝接过阿虔手中的帕子,为太后轻轻拭泪。

“儿啊,我已是行将就木之人,死也不过是种解脱,总胜过这日日提心吊胆。只是,不能护住你,我如何也不能闭上眼睛,更无颜去见九泉之下的先帝。这江山社稷,于我一个妇人,又有什么关系?不作太后,又有什么可惜?只是,无论如何,我也要为你留下一条活路,即使颜面丧尽、天下人指责我丢了太后之尊,可那又怎样?这些东西,怎么敌得过我儿的一条性命。”

新帝闻听此言,向太后再三行礼,跪拜于前,微微低着头,语带哽咽,凄然道:“母后,死于您是一种解脱,于儿臣又何尝不是呢?儿臣宁愿以大唐天子的身份赴死,也羞于作那丢了社稷改换天下的别居王侯。”

“啪”的一声,只见那素来好性子的积善太后一耳光打在新帝脸上。

“我跟你说过,这种话切莫再提。”说罢,拿着帕子拭泪的手气得抖个不停,一旁的宫人见状低首。

缓了一会儿,太后方才道:“我知道,自从先帝晏驾,母后做了太多为你不齿之事,卑躬屈膝、谄媚奸佞,更是将整个积善宫的珠宝都恨不能送与那小人,完全没有一国太后的尊严。可是,我少时入宫便伴君侧,二十年里,即使是被囚于华州、少阳院,或是被裹挟于凤翔,我都不曾丢掉半分皇后的尊严。”

太后拭了拭泪,惨然道:“我知道现在这种日子是怎样的一种羞辱,更知道在天下人指摘之下要这样羞辱地活下去有多么艰难。死,是最容易的了,大不了就是一根白绫,这偌大的宫中难道还寻不到一处横梁吗?只是,儿啊,人不论是死还是活,都由不得自己啊。你不想屈辱地活下去,宁愿一死以祭李唐江山,可是,儿啊,就像我不能由着自己去死一样,你也由不得自己啊。你不仅仅是大唐的天子,更是我的儿子,是先帝唯一的血脉。这些话,母后跟你说过千遍万遍,只是你都不放在心间,更没有心疼我作为一个母亲、一个未亡人的难处。”

“母后,儿臣知道人活世间,半点不由己,只是这样活着,实在太痛苦了。世人会如何看朕?又会如何讥讽朕?笑朕贪生怕死,拱手让了江山。这青史骂名,朕背不动,也不想背。不是朕不想活,而是这苟延残喘,太艰难。商纣尚且自知羞辱而自焚宫室以身殉国,难道儿臣连一个暴君都不如吗?”

“祚儿哀帝原名李祚,母后已经死了一个儿子,再也承受不起失子之痛了先帝仅剩下你一个皇子,再无半点血脉留存世间。今日,我要你在此立誓,以先帝的在天之灵发誓,你绝不会自寻短见,更不会以身许国,否则,先帝的在天之灵必将魂魄难安,我死之后亦堕入无间地狱,永生永世都得不到半点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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