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蒋玄晖从崇勋殿被带走,积善宫便是日日难安。新帝时时过宫探望,却依旧难解太后眉间紧蹙。

“母后,蒋贼罪有余辜、死不足惜,你何必为这样一个小人而惴惴不安?”

太后看着眼前少年一脸沉毅和一丝久违的光彩,轻叹了一声,道:“儿啊,他固当一死,亦死不足惜,只是我们母子从此在这深宫之中便如落花逐水、再难半点由己。”

“儿臣宁愿一死,也不愿受此等弑君弑父弑兄之人的恩惠。蒋贼既死,朕亦知前路险途,只是有生之年能见到仇人身死遭戮,心中也是痛快。”

“唉!他不过是把利刃、是条狗罢了。人,何苦要跟这样的工具、鹰犬置气?即使没有他,也会有他人。儿啊,不论这深宫内外,你以后定要擦亮眼睛、耐住心性,不可如此轻言妄为,关键时刻,更是要懂得能屈能伸明哲保身。”太后看着眼前的少年沉浸在快意恩仇之中,难免心中为他担忧,像他这样的孩子性子,如何能在这漩涡之中保全自身。

“母后,幕后之人既无力追究,但死一二鹰犬,父皇在天之灵也是能稍得安慰啊。”

“对于先帝而言,你能在这乱世裹挟之中保住自己的性命、为他留一条血脉,才是真正的宽慰告解。似这等快意恩仇,于先帝,毫无任何意义。你要记住你曾经发过的誓言,若是有违,他日我与你父皇九泉之下亦魂魄难安。”

自从蒋玄晖死后,太后便一反往日,神思行止皆似这般,时刻警醒新帝要保全自身,三句话便要两句话提起那日的誓言。

“母后何故又出此言?儿臣谨遵慈命便是。”

殿外的廷谔心中却倍觉太后一反常态,话中无限深意又透着几分酸楚凄凉,细细思之:虽然蒋玄晖是以弑君弑皇子大逆而正法,外界流言却传着太后与蒋玄晖如何私通,故而当日梨花带雨罗裙大开方从屠刀下留得一条性命又如何在积善宫颠鸾倒凤,更是饥得教那婢女阿秋阿虔时时召唤也正是这私情,方才令蒋玄晖与太后焚香祷告、郊祀改元、谋延唐祚。个中说法,莫不是不堪至极,又因那太后当年亦是一等一的美人儿,虽养育了三个孩儿,却依旧风韵犹存,故而外界添油加醋,将那香艳旖旎之事说得栩栩如生。

这等流言,自然无人知会新帝,只是太后久在宫中,又颇是和善,多少有个眼耳,所以怕是亦听说了这等蜚语流言。

廷谔挺立在腊月寒风中,毫无一点即将新年的喜悦,满心思揣测这朝野动态、太后为何几日里如此反复叮咛。他觉得这等流言再烈,也挡不住这太后的名位。虽然母子即将禅让,但也正是此时,那瘟神应该更不会动他们母子。好歹也要避嫌。

十六日,废枢密使及宣徽南院使,独置宣徽使一职,以王殷担任正使,赵殷衡担任副使。从此,宣徽院无分南北。十七日,河南府将蒋玄晖的尸体抬至都门外,聚集百姓当众焚烧,挫骨扬灰,无人不以之为喜:忠唐的悲涕哀鸣,尤以士子为众同朝为官的以之为轻,不耻于平日威福而平民百姓一则痛恨弑君者,二则乐看登高跌重。

但王殷却辗转反侧:举朝内外莫不称道蒋玄晖该死,却皆不信这厮有郊祀改元之心。这等故事,又如何编得圆?又如何能教朱温他日想起今日事中蹊跷,免教自己重蹈玄晖覆辙?毕竟这朱温欲之生则生,欲之死则死,又最是恼恨他人将他玩弄股掌,虽然蒋玄晖一事他本就是利用王殷的手来除去蒋,以安抚朝野内外汹涌的弑君弑皇子的议论,更是借此讨好士子以期招贤。只是这瘟神的性格,翻云覆雨,反复无常,谁知他日会如何?必须得想个万全。

故而与赵殷衡相商后,放出去诸多太后与蒋玄晖私通的流言,一时这蜚语如脚底生风,胫走京城,满城风雨。

“反正这孤儿寡母,毫无靠山。稚子尚不足虑,那个老寡妇,任她看透、情知是咱们兄弟俩,又能奈何?难不成朝中还有人要为了皇室尊严、母仪之威而跳将出来彻查不成?这脏水泼出去,百利而无一害,何乐而不为?”当日玄晖下狱,王殷便把盏向那赵殷衡透着机锋。

“王公所言极妙。只是有一事,下官觉得亦当为元帅分忧,且十分紧要。”

王殷一个眼色探看了过去。

“经蒋玄晖一事,元帅对郊祀已全无了兴致,更是多出几分猜忌嫌恶。此时,元帅怕是正想寻个天大的错漏,将这郊外祀礼给废了吧。”赵殷衡小心翼翼地慢声调说着后面几个字,观察着王殷的神色。

“所言……不无道理。”旁边的婢子给王殷饮尽的酒盏又慢斟了一杯,王殷看着酒涓涓杯中聚,“你以为……当如何?”说罢,眼色一凛,看向赵。

赵早已是成竹在胸:“依下官看,这满城的蝶恋花,不正是天大的错漏嘛?”

王殷闻言,思虑了两秒,随即嘴角慢慢拱出笑来。

“且,还有一事,还望大人明示。”赵殷衡又是抱手。二人虽已共事日久,他却从未有半分逾越,时时刻刻都不忘这上下高低之别。

“你说便是,咱二人,不必拘泥这些礼数。”

“下官以为蒋玄晖与柳璨、张廷范结为一党,此次蒋玄晖既诛,留着二人也是祸害。且,下官揣度,元帅对这二人难免一同生了嫌隙。一来郊祀改元,本非蒋玄晖职责所在,若无张廷范的协助,此话又如何说得通?二来禅让之礼,迟迟没有进展,在元帅看来,这加大国封九锡,便是拖延耽搁,若无柳璨的首肯,又怎会如此流程?三来这蒋柳张时时夜宴欢聚,之前咱们给元帅的书信中,便已详言是蒋柳张三人一起在宫中焚香祷告,若此事没了下文,只杀了蒋,却对这二位毫无查证,元帅回过神来,又如何看待你我二人?四来,人人皆知蒋玄晖是受过而死,而这过又涉及张柳。元帅盛怒之中杀了蒋玄晖,张柳二人必是惊弓之鸟,若是我们不行动,怕是一击未中,他日便成虎狼之患。”

王殷认真听着,喝到一半的酒也放下了,频频点头。

“所以,这蒋玄晖一案,必须斩草除根,一办到底。”

当夜里,二人便着手如何密告朱温,将一干人等裹挟殆尽。

二十一日,蒋玄晖族中老少皆决杀,包括其叔父汴州别驾蒋仲伸,以及玄晖二子蒋安荣、蒋安裕。

二十四日,朱温秘令宣徽使王殷、副使赵殷衡在积善宫将何太后杀害,将阿秋、阿虔在殿前杖杀。

当日新帝得到消息时,太后早已是浑身冰凉,偌大的积善宫只有隐隐悲戚之声,不敢教那哀恸穿墙而去。新帝久久跪在太后尸身旁,呆呆半晌,毫无半滴眼泪,更无半点悲戚,只是怔怔看着。

待夜半无人被宫人扶着回了宣和殿许久,那新帝才反应过来自己没了母亲,欲哭却无泪,欲诉却无声,满腔悲愤无处可抒发,只是觉得天大地大自己却再也没了归处,这世上自己再无半点挂碍,想到此,不觉凄凄笑出声来,将宣和殿衬得更是惨淡凄凉。笑着笑着,嘴角便是咸湿的几行泪,向着积善宫的方向跪下:“母后,您为何不许儿臣一起去了?为何要逼朕苦苦守着您的遗命?”

廷谔本以为按常理那瘟神应该不会在禅让的骨节上擅动这对母子,却不想那人行事却这般毫无章法、根本不可预料。他在外听得新帝毫无半点声音,只是想着他或许听从了太后生前的告诫,关键时刻学会明哲保身,可谁知夜半殿中却传出这笑声来,在这寒冬腊月新丧里,令人悚然。

从此,世上再无心中尚存一丝英气的少年天子,只留下一个谨遵慈命的李家血脉。

二十五日,崇勋殿上侍中诵着敕命,敕以太后丧,废朝三日。殿中众人听着敕命皆是惊愕半晌,抬眼看新帝却是脸如死灰毫无半点波澜。

敕命道:“皇太后位承坤德,有愧母仪。近者凶逆诛夷,宫闱词连丑状,寻自崩变,以谢万方。朕以幼冲,君临区宇,虽情深号慕,而法难徇私,勉循秦、汉之规,须示追降之典。其遣黄门收所上皇太后宝册,追废为庶人,宜差官告郊庙。”

廷谔在旁听着,却也明白这等秽乱宫闱、又借公器撒播甚至留名青史,不啻于字字句句如刀刺在人子心头,可那个少年眉头却连皱都没皱分毫。

“看来,他终于听了太后的话。”廷谔心中这么想,却也泛起一丝凄凉。现下暮气沉沉浑浑噩噩端坐于朝堂的人毕竟只是个少年,而且曾经是个不乏英气的少年。这一幕,令他想起了当日山洞离别时的十一,眼神里再无半点光辉。

二十六日,敕命“今以宫围内乱,播于丑声,难以惭恧之容,入于祖宗之庙。其明年上辛亲谒郊庙宜停“,以太后私通为由废了郊祀。

当廷谔看到殿内那个涨红了脸的张廷范,而曾经攀附、围着他谄媚不已的人此刻都纷纷避之不及,他突然意识到,蒋玄晖之死怕是要牵连到张廷范。而坊间愈演愈烈的朋党为誓、求兴唐祚的荒诞谣言,竟然真的罗织起了其中所有的人。

“不好,新磨怕是要受到连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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