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谔想到此,第二日一早便告了假、策马扬鞭。他从八月十五中秋那日起便一直苦苦寻着机会,这腊月初九以来,宫内情势诡谲,却也让人从中传导了消息,约了正月里相聚饮宴。此刻,形势危急,怕是便在这旦夕之间。

他让乞丐小童在张廷范奢华的门外候着,好容易里面的人才传出了消息。待到日暮时分,才见一袭寻常红袍清瘦白净的少年从张府后门出来,跟着乞丐小童在清化坊穿街过巷,方才来到一处酒肆,又领着他上了二楼来到一隐僻包厢中,待那少年进去后,那小乞丐拿着只鸡欢天喜地地退了出来消失在街巷。

“挺饿”那少年进得包厢后,只见刚才打点小童的男子身材高大,广额之上一点美人尖,凤眼浓眉,眉骨棱凸,鼻狭似有节,唇方略厚,再看他耳高过眉,细提而长,毫无点垂。虽然比过去敦实魁梧了不少,不似过去那般精瘦,容貌却是分毫未改。

“新磨。”廷谔刚关好门,转身向他,见对方一眼认出自己,不觉心中感慨万千。过去诸般情形皆在眼前。

那新磨见到昔日故人,不觉涌出泪来,频频颔首点头,不想让来人见着自己堕泪的情形,喉头哽咽,频频道:“活着就好,活着就好……”,说着,一手掩面,一手攥着拳不知该放哪里。

廷谔本是冷酷之人,重逢故人,见他如此情状,不觉也鼻子泛酸,但终究忍住了,只是向前搭住对方肩头重重拍了几下,示意他平复情绪。

待新磨情绪初定,二人方才落座,相互介绍了自己的情形,畅叙了一番故友之情。

“想不到今日我们还能在此重逢,更想不到前番你看到我,竟然是在天子庙堂。当日破庙之中,我们谁人能相信会在这儿呢。”新磨依旧眉清目秀,比昔日在威州更显清俊多姿。

“新磨,此番约你前来,却是劝你离开,速速逃离张府。”廷谔言归正传,眉间紧蹙。

“张公他?”

“眼下这情势,怕是不妙。我已备好鞍马,更备了些许盘缠,你且速速离开这是非之地。”

“可是,我离了张府,又能去哪里呢?再则张公对我有知遇之恩,形同再造……”

廷谔性情刚毅,直接打断了新磨:“你即使陪他一起死,阴间不过是多了个枉死的鬼。活着,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可我身无长物,除了梨园戏曲,更无半点用处。离了张府,我又能去哪儿呢?”

“天大地大,自然会有一条活路。虽说伶人卑贱,可好歹胜过一死。”

新磨感觉廷谔变化很大,以前的他虽然倔强,却是个闷葫芦,只会一味死犟,凡事大不了便是一身性命相拼,而今日的廷谔看着虽然与以前差不多,这精气神却似换了一个人。或许他自己久在梨园,又没他那般风雨飘摇、坎坷多难,是故,本是年岁差不多的两个人,廷谔却老成了许多。

“今日我便要走吗?可否容我回府上收拾东西?”新磨缓缓应道。

“不行,你今日且住在这店中,我已安排好了房间,备好了过所,待明日城门一开,你便离开洛阳。”廷谔心中万分焦急,直害怕那屠刀随时落下来,届时这张府上下便是前途难测。况且新磨这等容貌,怕是……与其等着未知的命运,不如自己择个前程。

“可……”新磨心中依旧踌躇,只是好容易有个栖身之所,乍然离开,又无前程归途,心中难安。

“新磨,你若不走,怕是塌天之祸,若是走了,自能搏得一番前程。这过所我给你备了三份,一份可偷奔凤翔,一份可私度晋阳太原,一份去雍州。南下的路都在战中,幽燕又是苦寒之地,凤翔近些年据说也不是很好,但还算平稳。若说起这未来之势,以你的才能,怕是去河东最好。”

“河东?晋阳?”

“是。先帝在时,十分厌恶河东军,但河东军势力却不可小觑。虽经一战已是势力大衰,但目前依旧势大。先帝虽是无用,却十分看好河东军上下,以沙陀为大唐日后大祸。最重要是这李克用有一员勇子,战功赫赫,又痴爱伶舞。以你的才华,怕是不愁无处展露。”

“容我想想。”新磨十分犹豫。

“新磨,今日我本是当值,不能久待,宫门就快下钥,不得不先行一步。”说着廷谔便起身。

新磨亦是跟着起身:“挺饿,你今日为我筹谋,我万死难报一二。”

“你我兄弟,何必说这种话。只是今日一别,不知何年何月方能重聚,只能道一声珍重,天涯再盼首。”廷谔语间一丝戚戚。

新磨长揖不止,廷谔忙扶起了身。

“这是我的玉佩,虽不是名贵之物,但若是有事,你且让可靠之人捎信来寻我,我便知是你。”廷谔从蹀躞带上摘下环佩递与新磨。

新磨心中感佩,亦摘下了自己的,交与廷谔:“我若安定,便捎信与你。这是我的,虽知你日后必然高升,没有拿着这方玉佩寻我的道理,但,留个念想也是好的。”

双方不禁眼热,但毕竟不再是当年的半大孩子,现下已是有泪不轻弹的男儿,皆是忍在眼眶,无为在歧路、各自共沾巾。

事态果然如廷谔所料,二十九日,朝中忽下圣旨贬柳璨为登州刺史,又敕“太常卿张廷范、太常少卿裴磵温銮、祠部郎中知制诰张茂枢等,蒋玄晖在枢密之时,与柳璨、张廷范共为朋扇,日相往来,假其游宴之名,别贮倾危之计。苟安重位,酷陷朝臣,既此阴谋,难宽大辟”,贬张廷范为莱州司户。其余人等一应贬斥。

腊月三十日,除夕。

敕柳璨“结连于凶险,独陷害于贤良。罪既贯盈,理须窜殛。可贬密州司户,再贬长流崖州百姓,委御史台赐自尽”,当日即斩杀柳璨于上东门。死前柳璨高呼嗟叹:“负国贼柳璨,真是死有余辜。”

又敕张廷范“密交柳璨,深结玄晖,昼议宵行,欺天负地。神祇共怒,罪状难原”,车裂于洛阳闹市。身后便是抄家籍奴。

此时,新磨早已离开洛阳。

这寒冬萧瑟,似乎毫无半点生机,闹市的血迹尚未干涸,依旧淋漓难尽,在那肃杀里万点猩红、格外炫目,令过往的路人忽觉又冷了三分。

费尽思量,终于起了高楼、宴了宾客,可一着不慎,便是满盘落索。

除夕夜,主街上的傩舞正排着长队,百姓们浑忘了白日里的惨景,跟在那些个油头彩面之后,欢呼笑闹着。

而令姜穿着新衣,笑颜晏晏,在小朵烟花里,份外可爱。廷谔看着这孩子,忆起了当日芸娘死后一行人落寞地看着傩舞的长队,怀着无法团圆的哀痛,各自大哭了一场。而今,他早已不是那个轻易落泪的半大孩子,只是看着欢快的令姜,想着白日里这些世事陆离,不觉有点唏嘘慨叹。

世事终究难料。只盼不得已身在这诡谲漩涡里的自己,不要落了蒋柳张的后尘才好。

更期盼能早日寻回十一、令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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