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6年,七月,邠州。
自从来了鹓鸾院,近11岁的令欢跟着快13岁的敬亭学了好些为人处世之道,时常被他警醒着如何与人为善又如何看待世情冷暖,长了几分心眼,更是学会了判断这节度府的人心风向,诸如哪个院里的丫鬟、嬷嬷、小厮绝不能招惹,府伎中的哪位姐姐更是应当时时敬献着,而府中上下的主子们也分三五九等、受宠不受宠的。而这头一个在节度使府地位尴尬的便是唐谷,奴不是奴,主却也算不得主。
这唐谷,祖父唐彦谦历任慈、绛、澧三州刺史,父亲唐涣曾领夷州刺史,在任上为杨崇本所杀,其母被杨崇本所夺、形似妾室豢养在府上。
按道理,这唐家虽非一地望族,却也是官宦人家,名下多少有个积蓄财产,不至于这般寄人篱下、仰人鼻息。只是这对孤儿寡母为宗族叔伯欺压,以母亲失贞为借口、疑他非唐家所出,仗势剥夺了母子的继承权,令唐与母亲不得不相依为命、寄于杨家门下。幸而唐母颇受杨崇本宠幸,大抵这里面少不了无可奈何的逢迎讨好,总之,这母子在府上也算立下足来。
这唐谷幼时失怙,又在仇人府上吃着饭、母亲被仇人所占,虽然乱世之中倒也不讲究这些“礼”,但不论自己心中还是外人看来,他在这杨府地位着实尴尬。故而,这唐谷从小便生性寡言谨慎,身娇体弱自然武举无望,唯发奋读书一条出人头地的出路。书山有径勤为路,学海无涯苦作舟,加之唐母殷殷教导,又颇有几分天赋,小小年纪便能吟诗作赋,“小神童”之名誉满邠州,连杨崇本都不免夸赞几句,直恨自己的几个孩儿竟学不来半分。
令欢时常听人说起这唐谷如何博才多学,又天生一副好相貌,却从来不曾一见,毕竟是府上雏伎,来去场合不过侍寝,或者来了宾客奉命陪侍筵席,而其余时间也就是跟着府伎们一处学习琴棋书画、受着调教,闲时至多在临近鹓鸾的花园里走上两步,其他的便无半点自由。莫说没见过那传说中的唐谷,就是唐母也仅照过几面。好一处芙蓉如面弱柳姿,端庄之中又多出三分水盈盈的媚态来,难怪为杨崇本宠幸不衰。
而头一个不能招惹的,不是杨崇本的正妻李氏,而是她的儿子杨彦鲁。李氏乃岐王李茂贞亲侄女,与杨崇本生过几个孩儿,活下来的不过杨彦鲁一个儿子,因而自小宠溺非常、不加约束,待到想要教化时,却已是难以驯服、骄横异常。他们家这儿子现下不过十四岁,行事却十分莽率,加之生性狠厉、手段残忍,时常因为一个不开心便闹出人命来,故而府中上下皆是避之不及,唯恐一个不小心吃罪了这位小阎罗,惹来皮肉甚至杀身之祸。
令欢见过那杨彦鲁几次,或许是他孩子心性未开、又未成亲不通男女之事,对令欢只是略看了几眼而已,似乎毫无兴趣,专注在些游戏上,诸如双陆、樗蒲、斗鸡等。饶是如此,那令欢都觉得脚下战战,生怕一时不稳冲撞了他。
而在这些个季女中间,敬亭不过再三叮嘱她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笑脸迎人、莫端起脸色托起大来。敬亭的生存哲学十分拙朴,不过是对强者低头逢迎,对弱者虽然不帮扶却也不会踩上两脚,客套地保持距离。
若是令欢真心实意地对谁好上几分,敬亭便是要训诫她,各有各的命,不可厚此薄彼,虽帮了一人却是得罪其他人,免教旁人生了妒羡嫉恨之心。只是这番为人处世之道,他自己便是头一个未做到的他可是帮了令欢不少,直把她当亲妹妹一般疼爱。
而对于同在鹓鸾的江秋、浦月,敬亭亦是教导令欢时时交好,最起码不要面子上过不去,给对方几分好便是。
这些,令欢无不照做,只是十分依赖敬亭,时刻跟在他身后,须臾不离左右。在外人看来,这对孩子倒是为人和善,也没个相争的,形如金童玉女一般十分相配,由此传出了诸多谣言来,更是惹得不少人打趣他俩,甚至鹓鸾院里的成年大丫鬟、小厮也当面取笑。也正因此,敬亭便刻意与令欢在外人面前保持着一丝距离,免得再教生出闲话来。
令欢原也不明白为何敬亭不许她在院外跟着,敬亭一句“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倒是令她警醒。这一句来自史记中的话,怎会让她不明白流言可畏四个字?天下毁谤,任凭机巧如张仪也不得不避秦去魏以躲过杀身之祸。这史记还是敬亭爱看,她在旁跟着一起学的,如看故事集一般,饶有滋味。
令欢本是早熟,自然马上反应过来众人口中的意思,羞得不行,便也学着敬亭在外疏远了几分,只有回到鹓鸾,方才好些。
如果这府上的季女相恋,怕是二者只能留其一了。
令欢在府上不得外界消息,只是侍宴时听得左一句右一句,方知这天下朱温最大,连皇帝也要怕上他三分,而诸多藩镇之中,又以李茂贞、王建、李克用、杨渥杨行密长子、刘仁恭等略能与之一争,颇是浸染了不少这天下之势。而这邠州,则与岐王联合抗衡朱温。
从众人口中,她稚嫩的小脑袋瓜里挤满了各式各样远在天边的战争,例如年初杨渥手下大将王茂章叛附钱镠,三月攻占湖南岳州,四月又取江西洪州魏博罗绍威向朱温借兵十万诱杀帐下牙兵八千家、婴孺无遗,结果反激起诸军惧叛,引得朱温滞留魏博半年之久,罗绍威供应巨甚,从此衰弱。
她看着筵席上的诸位宾客高谈论阔、唾沫横飞,甚至有时愤懑难当,不明白这些男人为何如此癫狂,莫非这看不见摸不着的战事如此吸引人嘛?可,她倒是宁愿这些人多谈些政事,也莫要闲下来。这些个人,看着歌舞饮着酒,便是一脸淫邪心思,稍有些脸面的,看上哪个府伎姐姐,杨崇本便也是给个眼色让他身边的管家去着办今日的“招待”。第二日回到院子里,就不时能听到昨夜里侍宴的姐姐们有的调笑宾客的无能,有的则小声咒骂哪个是泼皮、哪个臭得蛮得不行。
令欢小小年纪,早就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想到这,便是一身冰凉,惧得手心直冒冷汗。幸而,她年岁尚小,虽难免侍宴时被一两个轻薄,却也少被拿去招待外人。许是多数来人位分不高,还不至于让她勤去侍候罢。
而最常侍宴、侍寝的,却是江秋。
这鹓鸾、晴谷、菡萏三院之中,要数江秋最好看。玉貌雪肤,眉目如画,瘦不露骨,丰不垂腴。不论是相貌还是身姿,举手投足之间尽是风流态,煞是惹人,人称杨府“莲六郎”,比的便是武则天的面首张昌宗。
也正因此,江秋颇是受杨崇本的宠爱,时常在筵席上表演些伶舞,扮相更是俊美非凡,而在这阖府上下,更是人人知其宠爱极盛,加之年已十四不好糊弄,脾性又大,更无人敢招惹分毫,甚至有那菡萏院里的小童初生牛犊不怕虎吃罪了他,被他带着一帮孩子打断了腿、留下残疾,不得不早早遣送出府、生死未可知。
令欢在江秋面前更是小心谨慎,按照敬亭的提醒,有任何赏赐,都先行送到江秋房中,其次便是浦月,再次便是赏院中的丫鬟小厮,然后才是与敬亭二人分享剩下的一点残物。
但即使如此,随着江秋日益受宠,脾性越来越桀骜,令欢也倍觉如芒在背,连敬亭都免不了跟令欢抱怨那江秋实在跋扈太甚,竟然连他和浦月,江秋都会任意甩下脸子、当众给人难堪。
这样的日子,一过便是盛暑七月,杨崇本早早备好了阵仗,预计着要开拔打仗。照例是与手下相商,更邀了李茂贞的使节过府饮宴。而这一日,令欢云裳、敬亭、江秋、浦月都借着伶舞侍宴。
一曲啰唝曲,是令欢学的新曲,加之她夜莺般的嗓音,实在是歌声彻云,绕梁三日,又是半大的孩子,唱起这盼愿远行人归来的感伤之曲,未有“恼人肠断”的哀怨,平添几分纯真抒远之感,一时饮酒的众人无不是醉意醺醺地喝彩。
待乐声再起,只见一个白色丧服的翩翩少年披头散发,满面哀容,边走边唱,似在上山寻,只见山有八道弯,歌曲亦有八叠。唱得令人沉醉哀戚。这本是唐代有名歌舞戏钵头,讲的是孤儿为父报仇上山杀虎的故事。前半程戚戚,后半程巍壮。
只见那少年一袭白袍,飘然随风起,浑身镐素愈显娇儿妩媚。那尚未变声的童音似女儿声,声声吟唱,道尽世间万般悲痛,却又凝着绵绵情思,加之那俊美少年迎风落泪,在场的人无不惊叹这“莲六郎”的美貌。要说是天上仙子,却又少了这一份男儿的英气若说是少年朗俊,却又逊了一分女儿体态风流。此时此景,雄雌一体,堪堪世间美景无双。
那江秋一步一唱,偌大个正堂却是屏气凝神,看得入了迷。也有看过的,再看却依旧是沉醉其中,似堕入瑶台仙境亲见转世莲六郎。待到后半程曲声激荡,与虎搏杀,那少年更是衣衫阑懈,露出那胜雪肌肤,毫无半分垂赘,比之女儿更显线条优美,比之成年男儿又多几分丰腴体态。真真叫一堂人看得如痴如醉。
终于杀了虎、报了仇,那少年跪拜亡父在天之灵,眼梢眉角皆是炳灵英气,那大仇得报的爽落而激出的泪水颗颗如珠如玉,滚滚落下,直烫得在座的男女皆是疼惜莫名,连府伎莺羽、秦桑都忍不住跟着落下泪来拍手。
一曲毕,满堂华彩,把个杨崇本看得直唤他过去,伏身在坐床旁,时不时地摸一摸脸蛋,给他喂几颗紫晶葡萄,似宠物一般。而江秋倒是满脸逢迎殷勤地侍奉,笑得恰到好处的娇媚,顾盼流转间婀娜多姿,男女之精华,似皆系于他一人。
“节帅,末将早就耳闻府上有员俊美少年,却不想如此动人。难怪外面传闻是转世的莲六郎啊。”一员莽汉起身敬酒,说完满堂皆是哄笑。
“我看哪,即使那莲六郎再世,却也不及这少年的风流啊。”另一个手舞足蹈地应道,显然是饮多了几杯。
“怕是武后再世,也要艳羡节帅啊。”又是满堂哄笑。
那江秋听着,却也是不恼。他知道自己的身份地位,心态自是端得平整,甚至是略有一丝引以为豪的。这些话,虽然不是什么大雅之词,却也好歹是恭维他的美貌。至于话中戏谑,他一个,本就是玩物,又何多计较?
令欢看着这般殊宠,对这敬亭悄声道:“你说这江秋怕是一生一世都要享着这样的荣华恩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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