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6年,十一月,邠州。

这世间最不缺的便是战争,不论是在硝烟场,还是在人心往来中。

自七月筵席后月余,静难节度使杨崇本联兵凤翔李茂贞,趁着朱温无暇四顾之际,领兵五万攻打依附于朱温的夏州拓跋氏。十月,夏州告急于朱温。恰此时,朱温与诸将正准备攻打刘仁恭的沧州,遣李思安为夹城攻潞州,久攻不下,遂罢思安,拜刘知俊为行营招讨使,结果尚未至潞城,夹城已破,遂改其为西路行营招讨使,康怀贞为副使。此二人乃朱温帐下猛将,姿貌雄杰,能披甲上马,轮剑入敌,勇出诸将,大用奇兵,在其行军路途中大破杨崇本军,斩首级无数。

此时,延州高万兴叛杨崇本降梁,朱温遣刘知俊会同高万兴,攻下丹、延、鄜、坊四州,并加检校太尉兼侍中,封大彭郡王。由此,岐、邠衰落,实力不复从前,从一流军事集团降为二等。

经此一役,杨崇本士气大挫,实力愈加不振,率诸将惨淡回邠州,整个节度使府上下无不小心翼翼。

敬亭如此小心谨慎之人,亦难免在侍寝时被抽打得落下了伤,虽不至性命之忧,却也要将养上好些日子。来探望的令欢一时哭得梨花带雨。

“云裳即令欢,这只是些皮肉伤,不碍事,你且收了眼泪罢。”敬亭有气无力,全无一句哎呦疼痛之声。

“呜呜……你看这些伤,怎么下得了如此狠手?”令欢掩面,时不时用帕子拭泪。

“不碍事的,我一向皮糙肉厚,这点小伤而已。”敬亭换了个姿势。这伤,前后都有,故而无论怎么躺着,都扯着伤口。这说话间,便又是泛了点梅红出来,教令欢看着更是难过。

敬亭见她只是一味难过,自己想劝诫,却又无力。硬撑着对令欢道:“不要哭了。我且叮嘱你,此次若去侍寝,切不可再像以往那般推三阻四、不情不愿。搁在以前,老爷尚有耐性,但此次大败,一个不小心,便会迁怒旁人。这个时候,你若是不顺他心意,怕是性命之忧。你可听明白了?”

令欢用帕子蘸着眼泪,一个小小的人儿,又悲又惧,做不出声来,只是一味嘤嘤哭泣、连连点头。

这点察言观色,令欢又岂会不知?毕竟来这府上已久,虽然心中不情愿,却也知道性命要紧。当下,便打定了主意,若再去侍寝,无论如何都要顺了老爷的心意。

此时,晨光熹微中从门外进来两个身影,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只听得一句嘶哑暗沉的声音道:“敬亭,我方才听说了你的事,可还好些?”

不消说,说话的是江秋,身旁跟着的便是浦月。

只是这冬日的晨光里,听着这声音,着实吓了令欢一跳,以为是哪个仆从闯进了门来。

自从七月宴饮不久,素有“邠州莲六郎”之名的江秋宛如是变了一个人似的,嗓音不再如过去那般清亮柔美,倒似一个成年男子一般,喑哑低沉随之而变的是他的容貌,虽然依旧清润白皙,却隐隐地开始有了喉结,身高也拔了起来,脸部的线条更是少了几分柔美,多了几分男子的阳刚之气,甚至隐隐可以看见些许鬓须。

人人都在背后说江秋开始长身子了,虽俊秀,却再无先前那般雄雌难辨、妩媚风流之态。更有人悄声议论,说这莲六郎怕是就此毁了。

江秋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这些事自然看得明明白白,却又有几分懵懂,不知这些到底是病还是旁的,前去问府上的郎中。郎中只是摆手说无碍、人人皆有这一日。无人告知日后他将何去何从。

他心中焦虑万分,脾气愈加刁蛮,仅仅因为些许小事,便折腾得这鹓鸾院上下不得安宁。饶是年纪大些的婢子丫鬟仆从,他不敢多加责骂,而对年纪小些的,就拿出了作为主子的威风,折辱异常,似乎要将满身的惶恐发泄掉。

尤其他房里的小丫鬟燕碧,不过9、10岁的年纪,在这寒冬里,被冷水浇了个湿透,又被罚去跪在院中,看着着实可怜。

令欢忍不住要去求情,敬亭却拉了半天,让她不要得罪江秋、明哲保身为上。但北风吹号,又兼雪落屋前,那孩子在院里瑟瑟发抖。她忍不住,还是去向江秋求了情,用几颗硕大浑圆的珍珠为那小丫鬟讨了条活路回来。那孩子一个谢字不及说完,便唇色煞白“咚”地一声晕倒在了雪地里,修养了些许时日才好些。

令欢被这一声问候吓了一跳,忙在敬亭床前掩着面站了起来,回身去看进来的二人。那江秋仅仅几个月的时间,便比身旁的浦月高出了一截。

“快,快坐下。”敬亭强打着身子招呼着二人。

“你切莫起身,躺着就好。你我兄弟,不比外人,何必这般客气。”江秋话语间,便来到了床前。

浦月依旧是笑吟吟没个声音,只是一味跟在江秋身边。只要江秋在,他几乎是个无声人,逢人不过行个礼、笑笑。敬亭一向说着浦月心思深重,待他更比待江秋要小心着些。

令欢忙简单地行了礼,江秋倒是摆了摆手不作回礼,浦月却是个谨小的人,不疾不徐地作揖。

……

这些许晨光,在问候家常里匆匆溜走,不一会儿,屋外的太阳照进屋里,拉出长长的光影。

这江秋再三打探了杨崇本的情状,不多时,便退了出去。

“他这哪里是来探望的?怕是来探听的罢。”趁着敬亭屋里的丫鬟送二位出门的功夫,令欢小声嘟囔了一句。

“不可背后妄自议论,万一落在他耳里,你又如何是好?”

“这屋里没人……”令欢委屈地辩解。

“你自小心且好。”敬亭在令欢的帮助下重又躺下,接着道:“不需要什么话都说出来,搁在心里就好。隔墙有耳啊。”

“喏。”令欢嘟着嘴不情不愿地应下了,忽又想到了什么,道:“他的声音……”

“与你无关,何必多言?”敬亭许是有些疼了,话语间一字一顿。

令欢见状,不再说些旁的,帮他掩了掩被子,听着那丫鬟进来,擦了擦眼角。

原本以为会教江秋侍寝,却不想叫了令欢。披着大氅在风雪夜里由凤歌院的小厮背着来了凤歌院,一路忐忑不安。

虽说已是侍寝多次,可今时不比往日。若不殷勤着点,怕是要吃狠鞭杨崇本怒时最爱抽鞭子,直把个人抽得躲也没力气躲为止。令欢虽未挨过那样的鞭子,却是见过菡萏院被送出去的孩子,浑身无一块好肉。

待跟着烟霞进了正房,瑟瑟地杵在那房里,不敢动弹。平素她便是这样,一进这屋子,便整个人僵住了似的,止不住地发抖,更别说抬眼去看。

她闻到这屋子里的酒气,心中霎时便明白老爷今天又是灌了不少,更明白酒后他手下从无半分慈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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