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笛声声寻杨柳,琵琶箜篌黯情思。
只见那江秋三步轻移,神思遐远,如寐如梦,浑不似在当下。细细看他头顶小冠,宽衣博带、大袖长衫,犹如墨染翠荷,雨后承恩。
甫一亮相,便是满堂喝彩。云裳细细观着江秋,又瞥了眼正座上的杨崇本,见江秋一身打扮,似乎很是新鲜,停下了杯中酒眼扫东席,只见那李保衡眼神紧紧追逐着江秋,前面毫无精气神的双眼此刻满是神采飞扬。姐姐们说的保衡公子爱慕江秋一事,以前只当是谣说,现下看来,怕是有两分真切。
“魏晋衣衫,确是仙风道骨。”那亭雪最是嘴快。
“这就是他新排的章台柳?遮遮掩掩还特意去了闻歌院排演。可为啥要用横笛定调?以他现在的嗓音该改成洞箫才好。”秦桑道。
“他嗓音怎么了?”
“你还不知道?前几日,听教坊老师说,江秋的嗓音啊,怕是毁了,再难像从前了。”秦桑低声补道。
和着节拍,江秋手执一个白练金丝所制成的囊袋,满目神伤之色。
“怎么就毁了呢?我前几个月听着,不还是悦耳得很嘛?”亭雪满腹狐疑。
“你没见他这段时间身材修长了不少吗?再看他的脸,也不再似过去那般圆润稚巧了。”
“是,他最近这几个月出条儿长身子了。”莺羽掩袖应道,“这嗓子说话呀,也不再像过去那般甜美清脆。”
“可这又有何关系?我看他,还是很好看,还是个美人儿啊。”亭雪目不转睛。
堂上的江秋双眼似要堕泪,用衣袖掩面佯作哭泣。
“呵呵……好看是好看,但这可不是老爷喜欢的好看。”莺羽干笑了一声。
“老爷喜欢的好看?那是什么样的好看?”
“莲六郎、莲六郎,首先便是如莲花一般清隽可爱、仙气飘逸,怎能容下男子的一身浊气呢?”莺羽冷冷道。
云裳素在鹓鸾院,时常与江秋照面,自然知道他嗓音已是低沉,略带一丝暗哑,只是不知咏唱时是用何音。不过,大抵这笛声高扬,现下用洞箫确是妥帖一些。但这洞箫之音,向来不是老爷的喜好。所以,他勉为其难用横笛,倒也是不难理解。
堂上上来一个小童,跪地曰:“大人有何事?但凭吩咐。”
江秋一个转身,以练囊盛麸金,交托与小童,念白道:“你此去京城,但去法灵寺,寻我爱妾柳氏。只须将这个交与她,她自会明白。”
小童称喏,退下。
这念白一出,坐床上的杨崇本方才晴明的脸色忽地飘过了一丝阴沉。
“这嗓音……”亭雪快语,此刻也只说了半句再无下文。
横笛飘落百姓家,箜篌相思尽天涯。
曲声起,人音黯。席上众位或是见识过莲六郎的动人音姿,或是听闻了他“莲六郎”的名号,无不引颈期待。
只见江秋粉面玉雕,朱唇轻启:“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
这唱喏如玉落泥淖,调完全不在横笛箜篌之上,众人一时有点心惊,满脸疑惑,又怕是自己听错了,更加屏气凝神。
江秋甫一出口,便知自己完全不似排演时那般将调提了上去,此刻调不成调,心中一慌,欲努力扑救,一口气直抵天灵:“纵使长条似旧垂,亦应攀折他人手。”
这一唱,裂锦断帛,连音都破了。
“哎呀,怎么唱成这样了?”荷衣有点惊讶。
“男人长身子,不就是这样嘛?哪里还能如过去一般。”旁的嬷嬷道。
只是席上众人却是面面相觑,甚至有一丝不耐烦之意。
“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江秋走两步,按着台本唱第二遍。只是心中慌乱,无论如何,也唱不上去,调根本无法贴合,连座上最不善音律的家将刘威都皱起了眉头。
云裳看着背对自己的西席沙陀诸位宾客,两三个交头贴耳议论着什么,唯石氏父子却不为所动,似乎仍在赏着这一出好戏,免得主人尴尬。
可那坐床上的杨崇本明显是恼了,满脸乌云怒气,甚是觉得丢了自己的面子。要知道这“莲六郎”的名声太响,今儿这一出,岂不是要他脸上无光?
“这唱的都是些什么?”杨崇本发作了一句,忽又觉得河东贵客在此,不该让人笑话,便按住了怒气,阴沉着嗓子:“今天贵客在此,如何能唱这等哀戚的曲调?下去吧。”
江秋蓦地被打断,霎时满脸涨红,情知今日唱得确实不好,低着头只能称喏退下。
这边厢才下去,那边厢教坊嬷嬷赶紧令乐班奏起了六幺,轻拢慢捻抹复挑,催着歌伎青萝上台。只见低回莲破浪,凌乱雪萦风。坠珥时流盻,修裾欲溯空。席上众人不失时机地高声应和,一扫方才的尴尬。
云裳见江秋气急败坏地退至西边耳房来,臭着脸硬生生让一众围屏后的府伎们让出条道给他来。
这要是搁在往日,他如此无礼,众人也不会言语,谁叫他是这杨府头一名呢?更是邠州城里街知巷闻的“莲六郎”,犹如皓月掩星辉。可是今时,大家蓦地明白他这好日子怕是到头了。
作为一名伶人,嗓音不济,如何当得起一个“伶”字?作为一名,样貌初移,怕是要失了杨崇本的宠爱,如何还能在这府上得到优待礼遇?
“呦呵,自己唱得不行,还有脸撒气。”秦桑来府中日子久,本来伎生们都尊她敬她,唯独这个江秋一向不太识礼数。搁以往她也是忍了,只是今日情景,便忍不住发作出来。
她这一语,犹如石投镜湖、水波千层。那些围屏后的歌伎们多小声附和着。
江秋恶狠狠地瞪了一眼众人,平素这些人连给他提鞋都不配,今日倒是商量好的一般,竟然都踩到他脸上来。
云裳素知江秋脾性,最是不善忍耐,她心中直觉不好。
当真,那江秋咽不下这口气,走上前去,“啪”地一巴掌打在秦桑脸上。他手下完全未留半分力气,一下把那站在屏风后的秦桑打得倒在屏风之上,竟将偌大个围屏扑在地上,发出了巨响,伎生们无不发出惊叫声,令堂上主宾齐头来看这里。
转瞬之间,众伎伶犹如木鸡一般,木愣愣待在那里,情知闯下了大祸。云裳亦不例外,惊得往后退了两步,抬头去看席上,却见那沙陀少年又看了一眼自己,待双目交接才脸红耳赤地移开眼神。云裳羞赧。
“到底是谁?”杨崇本一跃而起,怒声质问。
众人皆跪下来,瑟瑟发抖。秦桑忙从屏风上爬起来跪着。
“好你个贱婢,竟然敢惊扰贵客。”杨崇本说着,便要人将秦桑拉下去笞责三十。
本章未完 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