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忽半月已是腊月里。

每日无事,云裳便去西厢房侍候。

敬亭的状况愈发不好了,整个人烧得形容枯槁,一双眼睛如一点鬼火在脸上。

云裳急得很,待郎中给江秋上完药,便拉着来了西厢房。郎中依旧望闻问切,查看了伤口,眉头紧皱连连摇头轻叹了一口气,好容易出来一句“待烧退了便好”。

“可何时退烧啊?”

郎中脸色愈发沉重,欲言又止,支吾着答曰再过几日兴许就退了,便不由多待着急似地走了。

云裳扶着敬亭喂药喂粥,一顿折腾,方才让敬亭躺下。

“我怕是大不好了吧。”敬亭烧得昏昏沉沉,虚弱地蹦出一句来。

“你……在说什么呢?大夫说了,过几日……就痊愈了。”云裳被他这么一问,耳边似有锣钵铿鸣,心中霎时惊澄,明白郎中方才的举止模样,大抵深意不便明言。可她不相信,更不能与敬亭言说。

“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知道。这两日里总是梦见爹娘还有哥哥,料想是他们来接我了。”敬亭有气无力,语速极慢,嘴角带着一丝浅笑。

“你莫要胡言乱语。”云裳没忍住,在旁轻声啜泣了起来。她无力安慰。

“小时候夜里睡不着,我总想,以后要是有一天爹娘去了,我该怎么办?每每都小眼泪淌个不停。可后来有一天,我打定了主意,他们要去了,我便跟他们一同去了,从此后便再也不害怕了”敬亭说话费着些力气,轻轻喘着。

“你不会死的,不会……”

“唉!可这几年里,爹娘死了,哥哥也跟着去了。只剩下我一个人。以前梦里总是他们死前百般痛苦的模样,让我对死充满了畏惧,醒来便总想着要好赖要活下去。可现下我这身子,大概是不中了,反倒做梦却清净了。或许,这就是死到临头反而无所惧怕了吧。”敬亭断断续续说了这许多,不住地咳嗽。

“你不会死,我不许你死……”

“这些日子我总是昏昏沉沉的,清醒的时候越来越短,偶有个清醒你也难在身边。今天,正好你在,有些话想对你说。今天不说,怕是没机会再说了。”敬亭的脸色煞白,语气里甚是平缓,似乎要交代后事一般。

“敬亭……”云裳这一路遭遇了许多变故,一个个连告别都来不及说。

平日里,她担心丫鬟婢子们不当心,总是趁着敬亭睡着亲自清理伤口、上那些子药粉药末,可是药抹了不少,却是从没好过,反倒是比初始溃烂得更厉害。她明白敬亭此刻的意思,也明白他怕是时日无多。只是心里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

“云裳,不要哭了。哭是无济于事的。”敬亭想伸出手去擦她满脸的泪,却根本无力抬手。

云裳见他如此,便不再打断,压着声音泪流满面,只等他一字一句把心底话说完。

“云裳,这世上我再无其他的亲人了,也没什么放心不下的。我这一去,是与家人团聚,你也不用伤心。相反,要为我高兴。你知道,像我们这样的人,无根无底,如鹅毛飘在这世上,风吹到哪儿便是哪儿,由不得自己做半点主。打骂也好,宠幸也罢,都得受着,哪敢有半个不字?从没人问过我愿意不愿意,也没人问过开心不开心。我们这样的人,活着是别人的玩物,死了大约才是自己的。所以,我这一去,反倒是解脱了。”

“我在这世上唯一牵挂的便是你了。在我心里,你就是我的妹妹,咱们是一样的人、一样的不幸,同病相怜同命相依,我看到你就像看到了最初的自己。只是,我若死了,你该怎么办?你那么软弱,又胆小怕事,如何能在这豺狼一样的世道里活下去?”

“以前我娘总是遇到菩萨便磕几个响头,可她磕了那么多头,许了那么多愿,却一个也没成。我问她为什么要磕头。娘说,磕头是让自己有个指望,她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我们这样没做过一件坏事的人,总有一天是要得偿好报的。娘死了以后,我常常在想,这难道就是好报嘛?为什么我们这样的人一辈子都在磕头求一天好日子,可是到了了,却连一卷草席都没有。有时从凤歌院回来,我心里恨啊,在想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我们这样的人到底有什么样的指望?”

“云裳,我不服,我们这样的人难道就一辈子任人拿捏、被人踩在脚底吗?我以前跟着娘磕了那么多头,相信举头三尺有神明,不敢做一件坏事,可到头来却还是这样一个下场,我不甘心。如果重新活一次,我不会再那样担惊受怕、谨小慎微、只求自保。这样的世道,如果你不争不抢,不用尽心机往上爬,只求一碗饭,下场便是我这样。”

云裳闻言,心中悲愤,更加涕泪交加。这时,敬亭的声音蓦地有了一点力气。

“云裳,你听着!你得活下去,得好好地活下去。我已经是没有指望的人了,可你,却还有大把的日子在前头。你要替我活着,去争去抢,努力活得像个人,等有一天你死了、来见我,要回答我,我们这样的人到底能活成个什么样。”

“敬亭,我做不到,你知道我是最没用的了……”云裳哭道。

敬亭情绪激动,大口大口喘着气,好一会儿,才对云裳继续道:“这世上最无用的便是眼泪了,你答应我,以后不许再轻易流泪。现在,现在就把眼泪擦掉。快……”

云裳闻言,努力去擦泪水,可如何也擦不干,犹如断线一般。

“云裳,你这是故意气我吗?”

“我在擦了,可是眼泪如何也止不住……”

敬亭闻言,闭目无语,眼泪一颗一颗下来,也不去拭,任它流着。

好一会儿,敬亭情绪平缓了些,对云裳道:“我知道这样难为你,可是,云裳,非如此不可存活。你看你的一张脸,在这世道里,它就像一把刀,是武器,也是灾难。刀尖不朝人便朝己。”

云裳不答话,只是低头呜咽。

敬亭知她聪明伶俐,在自己教导下也不缺那一点谨小的机心,只是为人软弱,若是不自强……此刻见她如此,心中唉叹,却又无可奈何。

“唉!我不逼你了。这偌大的府宅也不能焚纸烧香。我走之后,你每晚合上眼,必要把今日这些话再拿出来想一想,权当是为我上香。”

云裳直点头,眼泪扑簌。

“那就好!这样,我死也瞑目了。还有最后一件事,你必须答应我。”

“你说,我什么都答应。”此刻的云裳莫说是一件事,哪怕是千件万件都会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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