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未放亮,敬亭的尸身就被院里的小厮悄声送了出去,躲在柜子里的云裳只听到小厮议论:“他倒是聪明,抢先一步去了阎罗殿,否则,活着也是多受一份罪。”
伤心中的她未及多想,直到很多日后才反应过来: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那么早就发现敬亭的尸身,推测下来,大概是郎中通禀了府上管事敬亭的伤势,想悄悄将医石无灵的敬亭送出去,免教死在府上白白沾了晦气。
很长一段时间里,云裳闭上眼便是当夜敬亭在身后的挣扎声。她不敢看,敬亭也叮嘱她莫回头。她背着身子就那样任他无力地挣扎,死在了床上。
她瘫坐在地上,心里念着李白的独坐敬亭山:“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只任泪水平静地长流,直到脚步声起,她才恍然间反应过来,躲在了柜子里。
敬亭死了,鹓鸾院立马换了新童柳梅,“柳与梅争春”,年岁与令欢一般。然而这柳梅听闻敬亭是死在床上,吓得根本无法入眠,最后云裳自动与之交换了厢房。
“你不怕吗?那人可是死在床上。”柳梅诧异。
云裳无话,一笑以对。
云裳这边厢如失了魂魄,在凤歌院挨了鞭子吃了打,只是无论如何,却再难回到从前。她夜里闭上眼,似乎敬亭就在床上看着自己,一遍一遍地问她“我们这样的人会活成什么样?”
而鹓鸾院的情势正在变化,正月里先是江秋房里的丫鬟燕碧拨给了自己,尔后又是丫鬟小厮们背后对江秋的冷嘲热讽。浦月也似乎变了一个人,成了第二个江秋,宠幸日甚,不再是那个跟在江秋身边悄无声息笑吟吟的少年郎。
直到一日云裳回院中,发现丫鬟小厮们正在将浦月房里的东西搬往正厢房,而东厢房又进来一个新的少年郎。
“这是……江秋怎么了?”云裳问。
“您哪,这段时日常常魂不守舍,怕是没经心这些个事。那江秋病是大好了,只是嗓音却回不到从前了,昨日里被老爷召幸,结果没多久就被抽了几鞭子回来了,替换了浦月。”燕碧脸上神采飞扬,毫无当日云裳伸出援手救命时的落魄。
这婢子不过十岁,长于府中,很是懂些人情世故,因云裳救命之恩,故而十分亲近她,毫无半点作丫鬟的胆怯谨小,云裳问啥从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心底里发誓要好好报答这份恩情。
“那他哪里去了?”
“听说被打发去湢室浴室烧水打扫了。哼!让他成日里作威作福,今日也要他好受的。”燕碧当日受江秋惩罚,差点就死在了这场寒冬里,“您哪,不知道。咱们这几进院子,人多事多,就算轮流来洗,都得日日烧着火、担着水,所以这湢室的活计满是辛苦。这冬日里还好,水得烧得热,又容易凉,所以那份辛苦不用说而夏天就更难熬了,三伏天里抱着个火炉子,简直是要了人命……”
云裳闻言,便不再问、拔腿进了自己的西厢房。于她来说,江秋算不得什么。
过了几日,云裳去湢室沐浴,正好撞见那江秋担水。只见他病愈未全的身子羸弱得很,许久没晒太阳而煞白干瘦的一张脸远不及当日的风采,只依稀从轮廓间尚能看出几分过去“莲六郎”的身影。
这寒冬腊月里,他的穿着十分单薄,而手上、眉眶处皆是青紫。一看便知是新伤,大约是这府上的小厮们打的,因为老爷从来好用鞭,绝不肯伤着自己的手。
“主子,你看他,这就是恶人有恶报。”燕碧在旁补声道。
这声音显然传到了江秋的耳里,只见他停下了手中提水的桶子,抬眼往云裳看来,待发现是云裳、燕碧,眼中闪过一丝怒气,转而又别过了脑袋,继续担水。
“你看他竟然还敢这样看人,难怪王跛子他们会打他。”
“是吗?”
“是啊。他一向都不把别人当人看,当年便人缘不好,得罪了不少人。”
“他人缘再不好,也不会招致湢室这些伙计们的怨怼吧?”云裳心中不解,江秋是人缘很坏,不但在孩子们、歌伎中,连带着几个院子里年纪稍小的丫鬟小厮都没个好脸色。但再差的人缘,他江秋却还是与湢室差着十万八千里,平素里不过来沐浴而已,怎么能跟湢室的人发生冲突?再则,江秋一向欺小,却对大自己的丫鬟小厮们不敢多加折辱,自己的斤两还是拎得清二分的。
“这……我也不清楚了。大概是他以前风头太大,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无意中开罪了他们吧。”燕碧终究只有10岁。
云裳不说话,心中却有了答案:嫉妒!
即使敬亭那般谨小慎微,如今一死,却也难免落在别人话柄里,说他短命活该。这些个闲言碎语她本无法忍耐,想与之争辩,可是又如何争辩?人们并不在意他的死,只想拍手终于有个比自己过得稍微强点的人跌落了,过得比自己还不如,换取一点自我安慰。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水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果然是不差的。”云裳轻声叹道。
“主子这是什么意思?”燕碧没读过书,自然不懂这些个意思。
江秋既恼且羞,匆匆担着水走了,不想再在故人面前出丑。
“没什么,咱们走吧。”
在这府上死了个伶人小童,如雪泥鸿爪难起一丝波澜,灯红酒绿日升日落依旧,宴客厅的歌舞依旧唱着。只是这不太平的世道里,竟然连皇帝都要换了。
“方才你可听说了?说咱们的皇上要禅位给朱温了。”听着席上主宾喧哗,痛骂朱温不忠不义这个谋篡大逆,莺羽拉着青萝、亭雪议论着。
“禅位?那是不是咱们要换皇上了?”亭雪道。
“为什么要禅位啊?这皇帝位置坐得好好的,干嘛要拱手让给他人?”青萝的年纪小,平素里不关心这些,只爱看个莺莺传章台柳这些情爱戏文。
“那还不是朱温厉害,不禅位,怕是连脑袋都要掉了。”
“可天底下不是皇帝最大嘛?戏文里唱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难道是假的不成?”青萝道。
“唉,你懂个啥?兵马肥壮,才是真正的皇帝。就算是唐明皇,见了安禄山,也得让出长安灰溜溜跑去蜀地。”莺羽道。
“哦,那禅让也好,最起码保住了脑袋。”亭雪插话道。
“哼!你懂什么?”莺羽语带鄙夷,“这历朝历代,禅位的皇帝,没有一个好下场的。”
“你刚才不是说不禅让,要掉脑袋,怎么这禅让了还要掉脑袋呢?左右都是个死,怎么这么没有道理?”青萝补道。
“道理?这天底下哪里有什么道理可讲?讲的是拳头,是兵马,是权势。谁跟你们这些人讲道理?”莺羽语气里带着一丝优越感,教训起这些个年轻的歌伎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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