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7年,三月初三。
陶令清风堂里一向是是歌舞升平,宴乐不止,席上宾客如流水,来来去去。因为皇帝禅位诸事紧锣密鼓中,方镇态度分化。虽然以往各自仍口头上称唐臣,但眼见着唐室不保,几无为之振臂高呼者。
而今日乃是上巳节,举国假期一日,水边饮宴、插柳赏花、男女相会的日子。故而这歌舞饮宴搬到了后院的花园,绿柳新芽、迎春早发,曲水流觞、伎蕊娈苞相应和。
这样的大日子,府伎们、晴谷鹓鸾的孩子们皆出席在列,丝竹笛箫纵放歌,榴裙大开调笑乐。云裳浦月皆服侍在杨崇本身边,其他人都忙在家将、客人身侧。
杨崇本嫡长子杨彦鲁已是年岁15,亦在这众人之列,与李保衡同坐一席。
12岁的云裳巧笑嫣然,初见了少女的风韵,但脸依旧没有长开。杨彦鲁饮酒看了看坐床上的父亲,又在云裳身上来回打量了几眼,随即饮了杯酒,抱着一旁的亭雪摸了摸脸蛋亲了几口。一年的时间里,这杨彦鲁从对女人的不以为意到现在的淫心初盛,连带看人的眼神都浮着一丝轻佻。
云裳看着李保衡似乎不甚满意身边的小童柳梅,脸有恹恹之色,言语间似乎在向柳梅询问着什么。也不知那孩子答了些什么惊世骇俗之语,见得保衡公子一时愣怔,随即是一脸不可置信,与那小童再问答了一次。这次他方才确定方才所答,绝非自己错听,颇有恼恨之色,执起酒杯一饮而尽。那柳梅见这阵势,许是有点懵,不知错在哪里,忙不迭地斟酒,不敢再多说一句话。
听说这里坊中,都爱些行酒令、吟诗作赋,只是这一屋子的粗人,便也没这些兴趣,换了些樗蒲、骰子,赌起钱来,一时满堂喧嚣。
赢了钱的,一把拍出些钱打赏身边的伎伶们,直听得这初春的曲水旁,欢喜雀跃。云裳不爱这些,只是在旁陪着笑,静静地观察着这些人。
杨崇本原就是个粗人,发迹后偏爱附庸个风雅,但真要到了这吃喝嫖赌的时刻,与他的看家本事一般出彩。杨彦鲁显然热衷此道,十把七赢,盆满钵满,身旁的亭雪更是赏赐丰厚,直抵在他怀里欢呼。而李保衡本就不痛快,现下输了银子,脸上愈加不好看,借口出恭,从人群里出来。
云裳打眼看去,显然保衡公子的方向堪堪是舍近求远,竟然往着湢室而去。她心中转圜一念,方揣测出几分味儿来:莫非这保衡公子方才问的事是江秋?伎伶们以前便传着保衡公子爱慕“莲六郎”,我原以为只是几分新鲜和求而不得。想不到今日江秋落难,他倒还是念着这分旧情。不过,或许他见到现下的江秋,便没了兴致吧。毕竟,人人都知江秋已非昨日莲中仙。
云裳往杨崇本的酒盏里填了点酒,又转念道:江秋身子不济,前两日才从湢室移去了便所作仆役。他现在去湢室,若说是找江秋,怕是这点传闻立马便要脚底生风传遍这杨府上下,被人嚼舌根子若是不说,怕是不定能见到江秋罢。这觊觎后宅,最为老爷忌讳。坊间流言不足信,但这般实打实的询问,显然是要落下话柄的。以保衡公子的聪敏谨慎,决计是不会漏出半点来。看来,今天这保衡公子怕是要扑个空。
这便所仆丁需要清理全府上下几处便所,每日四更便要每个院子收集前一日的粪溺,趁着人未起来活动免教撞见了晦气,送往府外交给剔粪工。
果然,不消二刻的时间,保衡公子满脸颓唐地回到了,料想是没在湢室寻到江秋。这一众家将们早在赌桌上大杀四方,谁也没仔细看他一眼。
云裳心中却是有了数。
若说江秋与云裳间,谈不上投契,也无谓仇怨,不过点头之交罢了。敬亭生前曾说过,这一众人里,为何独独江秋拔得头筹?一来芙蓉生姿,这是天赋,常人难及。现下虽然长了身子,嗓子也无缘清丽,然而身形较常人更为修长,若是伤疤好了,却也是肌肤如雪,搁在人堆里,依旧是个好看的美人儿。只不过这种美,如莺羽所说,不是老爷杨崇本的喜好罢了。
二来他聪敏机警,戏曲弦音蹈步广袖,一学便会、一看便知。若无这般智慧,又怎能半月里排上好几出新戏,甚至自己动手改文辞改唱法。虽然他恃才傲物不得教坊师父们的喜爱,但却也是得了他们的钦佩。
三来他心气高昂,得失心重。虽然得失心重,会令人傲娇生满,但也会让人不服输、更容易走出低谷。
所以,敬亭一向让云裳多与江秋交好,切莫招惹得罪,而另一方面却也赞他如一块上好的璞玉,只是脾性太差,若是能挫一挫这锋芒,怕是无人能及。毕竟人有旦夕祸福,怎能一直平顺、意酬志满?
还有至关重要的一点,云裳时刻不曾忘记。敬亭曾说过江秋为人刚硬,从不愿意欠人半分。若是能有恩于他,必定涌泉相报。绝非无情无义的小人。
这天,云裳先是差遣了燕碧去了趟湢室打听。燕碧这孩子看着没有心机,为人讨喜,又爱说个蜚短流长,所以很快便打听出今日里那保衡公子确实去了湢室,左看看右看看,只说是刚才见了只野狐进了院子,查探了一刻多时间才走。
果然云裳所想不差。剩下的,便是如何做个顺水人情,施一点恩惠,成了便是给自己放出去一笔天大的人情债,纵然不成也没什么损失。
这夜里二更初上,各院里已少有人走动。云裳带着燕碧来到了便所仆役们休息的院子,自己躲在院外槐柳的阴影下,让燕碧守在外面,喊住江秋。
“既然要找他,直接进院子里就好了啊。”燕碧本心里看不得江秋半点好,毕竟曾经那人差点要了自己的性命。
“你照我说的办就好,不要多问。”云裳道。她如何能走进院子里?那里皆是全府最下等的仆丁,而自己乃女流之辈,又曾是江秋同住于鹓鸾的故交,若是被人看见自己特意来寻他,岂不是要把自己置于风口浪尖之上?人言可畏。若是让老爷知道,怕是百死难赎。毕竟夫人失贞于朱温是他心头刺……
燕碧身材瘦小,躲在院门阴影里,往里打眼看去,候着江秋出现。
只听院里一阵叫骂,燕碧倾耳听着,原来是其他成年的仆丁看不惯“娇气”的江秋掩鼻嫌臭,更有高声笑道要尝尝“莲六郎”的滋味儿。
屋里一阵乒乒乓乓,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从屋子里出来在院子里撒尿。两人还相互打趣:“你说咱们这些粗人,沾不上女人的身子,没想到今儿后倒还是有个福气。”
“谁说不是呢?这莲六郎虽然是个残的,可好歹也是有着些名号。以后呀,我也能跟人说道说道了。”
“哈哈哈!对,小六子呢?怎么这么久呢?他还真当是女人的那玩意儿呢?”
“年轻人,怕是火气壮些,哈哈哈。”
燕碧虽然年纪小,却也大抵知道发生了些什么。她们这些作粗使丫鬟的相互间聊天,虽然面儿上也瞧不上伎伶们千人睡万人枕,可夜半临睡前卧谈,却也是聊得荤,更有个别的也想着爬上老爷、几个郎君的床,以自己“清白”的身子换一点今生的富贵,最好是一索得男,就再也不用被人差遣使唤了。她耳濡目染,便也通晓了些人事,知道这鹓鸾院里的几个“主子”到底是凭何领受这些下人的侍候。
约莫过了一刻钟,两人回到房里,一个颀长瘦削的身影从房里出来,显然是有点吃痛,走路不太自然。只听得房里哈哈大笑,他却气得立在那里身子起伏耸动,像是愤怒至极,又像是伤心在哭。
初三日的月光暗淡,根本看不清那人的脸。幸而他提了个桶子,走得门外来。走得近了,燕碧才认出那张脸。
“江秋!”她小声唤道。
蓦地那人抬头四下里张望。
燕碧看他有反应,又唤了一声。
“谁?”江秋见对方悄声轻唤,明显是不欲为人知,故而也压低了声音。
“是我,燕碧。我主子云裳找你。”
江秋为人聪敏,心中立马盘算了下那云裳的来意:我已经落魄到这步田地,莫不是来看我笑话?可我甫一出来便被这丫头叫住,想来是故意在等我。若只是笑话我,何苦这般掩饰行藏?白天来不就好了?看来她不是为着取乐我而来。可我跟她并无深交,以往也仗着宠幸迫她向我屈尊,难道她会那么好心来帮我不成?不过,说到底,我与她和敬亭,也没什么过节,且她一向胆小,应该不会对我不利。再说了,这深更半夜,若是真要害我,我便大声高呼,反客为主,从她身上得些好处。毕竟,我已经没什么可失去的了,可她还是养尊处优在那鹓鸾院。我若一口咬死有私情,她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叫她跟我陪葬。何况我一个堂堂男儿,打不过三个男人,难道还制服不了一个女人?待会儿定要拿下她身上的物件,以此胁迫她。
江秋这脑袋瓜儿犹如珠盘,霎时间噼里啪啦盘算了个清楚。刚走了两步,正要迈过门槛,忽而又想到:这丫头莫不是在诓我?这大半夜的,云裳何故要为着我这个不相干的人而冒这么大风险?难道,是她要害我?毕竟这丫头可是差点死在我手上。如今见我这般,拍掌都来不及,怎会帮我?不对,怕是燕碧这丫头使诈。
燕碧见江秋走了两步又停下了,抬眼打量着自己,不明就里道:“快,跟我走。”
“你说云裳在这儿?我不信,若她来了,你让她现个身。”江秋的嗓音低沉。可能是许久没唱了,这嗓子反倒没了之前的嘶哑。想来,日日苦练,确实伤嗓子。
“我主子就在那处槐柳下,不信,你自己来看嘛。”燕碧本就不愿意帮扶江秋,现在见他这般疑心,脸上满是怒气。
江秋走到门槛外,向不远处的槐柳下看去,只见得浓荫一片,根本看不见个人影。
这也是为什么云裳选择躲在那里。
“你在诓我?”江秋语气里已是不悦。
“谁诓你了?我家主子真的在那儿。”燕碧争辩。
本章未完 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